当代资产者阶层(32)

不禁地就想到了一句古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看得心乱,听得脸上发烧,借故净手,离开了那屋子。在院子里逗狗,讨好那两只孔雀。

院子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择豆角。我凑过去搭讪着和她聊,一问才知是“大款”他娘。

我说:“家里已雇了厨子和佣人,您老人家何必干这个呢?”

她说:“越老越闲不住啊,总得找点儿事干呀!”

我说:“您儿子出息了,您晚年多幸福哇!”

她说:“我也没觉出怎么幸福来。”

我说:“您还不满足?还想过怎么一种生活呢?”

她叹了口气说:“满足一过头儿了,人就不觉着幸福了。你看,加雇的人,才六七口人,可十三四间房子,多空得慌啊!天一黑,没人住的屋不点灯吧,黑咕隆咚的一片,心里不安生;全点着灯吧,明明没人住,不是白费电么?”

我说:“您儿子已经有一二千万了,还在乎区区几元电费呀?”

她说:“我不是一辈子仔细惯了么?”

我问:“那两个唱‘二人转’的,常来唱么?”

她说每个月总是要接来唱几次。

又问:“您老既然闷,怎么不一块儿听呢?”

她说:“那是人唱的么?那是人听的么?我能跟儿子的朋友们一块儿听那些么?”

我说:“那您老就该劝劝您儿子,何必非听那些呢?”

她又叹了口气说:“管不了啦!他偏爱听,我这当娘的有什么办法?起初他媳妇还干涉他,后来也不干涉了,也陪着他听了。我这当娘的也想开了,用耳朵听听,而且是在家里听,总比花更多的钱去嫖强。去嫖,被关押了,不是丢人现眼么?”

我觉得那老人家说的自有她的一番道理,默默点了一下头。

她却问起我来:“依你看,我们家是不是变成解放前的地主了?”

我笑了,说我没打解放前活过,不好比。反问她自己如何看法?

她说她是山东人。当年逃荒来到东北的。说山东某些地主的家什么样儿,她是确曾见过的。说东北解放前某些地主的家什么样儿,也见过。说她家现在的情形,那比解放前地主的家气派十倍都不止,而且是和不小的地主家比。

老太太显然平时太闷了,见我愿和她聊,也就聊起了兴头儿。

她压低声音悄悄问我:“你说。还要再划一次成分,我家还不被划成大地主哇?可我家只有钱没有地呀!划成大地主,不是太委屈我孙子孙女们了么?”

我说:“大娘,您一百个放心。中国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划成分了。现在国家的政策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嘛!”

她又问:“那要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呢?”

我说:“您老不必整天胡思乱想的。一次‘文革’咱们中国人就尝够苦头了,再也不会搞第二次了!”

她眯起眼瞧了我片刻,以一种“商榷”似的口吻说:“不一定啊,不一定啊!那些年里,这村就折腾过一户人家,一户从前的地主,还是户从前的小地主。村人们闲着没事了,就把他们全家老少赶到麦场上批斗一遭。如今我都不愿出这院子,碰到的大人孩子,都不拿好眼光瞪我,好像盼着我们家破人亡似的……”

我觉着,老太太头脑中,自有她看世事人心的一整套逻辑,一种颠扑不破的观点,而且轻意是不会改变的。

她说有人曾往她家的朱红大门上抹过屎,曾往她家院子里扔过死猫。说她儿子曾因此怒发冲冠,七窍生烟,喝醉了酒,端杆猎枪,在村里气冲冲地走来走去,一蹦三个高地破口大骂,还朝天空放了两抢,惊得村里人心惶惶,鸡飞狗跳。说她儿子一直打算在院墙上安装电网,并雇两名护院的。

老太太请求我劝劝他儿子千万别那么搞。

“那成一户什么人家了?那成一户什么人家了?那不太脱离群众了么?”

她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答应一定替她劝她儿子。

忽然她说:“咦,我的戒指呢?我的金戒指怎么又不在手上了呢?”

于是起身离去,唤了一名小女佣,帮她四下里找……

而听“二人转”的厢房屋里,正传出一声拖腔拖调的“咿呼嗨”和一阵笑声……

天黑了。“大款”留下了不回市里去了,只客人们心满意足地离开那气派的大院落。

在车上,我问众人——那等下流内容的“二人转”,值得听两个多小时么?听着真的就那么来劲儿么?

众人就七嘴八舌地批判我假正经,冒充君子。都说人活一世是一次造化,什么素的荤的刺激的,都应该领略一番。否则不是白活了么?转变观念,首先应该转变活法的观念。腥荤不沾,到头来委屈的是自己,亏待的是自己。而亏待自己,是一种不觉悟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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