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 |难得的知识分子小说

陈冠中的《盛世》(牛津大学出版社,2009年10月第1版),可以带上很多帽子:反面乌托邦小说,政治寓言小说,科幻小说……这些帽子有可能合适,有可能不合适,即便合适,别人都戴过,顶在作者飘逸的长发上,并不为他增色。说得实在点,这是一本难得的知识分子小说,知识分子写,知识分子看,知识分子议。说它难得,因为这些年真正有知识含量、智慧含量的知识分子作品太少了。对这类作品的期待近于绝望的时候,忽然读到了陈冠中的小说,那种爽快的感觉,如同喝了多年星巴克旺旺合资产品“桂圆龙井拿铁”后,又一次尝到纯粹的Espresso。再晚一步,我们对智慧产品的赏味能力会退化。

这部小说里面的大题目很多,值得用十万字、几十万字来讨论。这里暂且搁置。单以小说论,《盛世》也有不少有意思的细节。琢磨小说,顺便琢磨作者,我读出两点或许无关宏旨的心得。

我发现作者相当讨厌当下八五后、九零后的得志青年。许多小说写两代人的矛盾,一般作者通常都虚伪、虚弱地去拥抱年轻。陈冠中却反写代际冲突,毫不掩饰他对盛气凌人、不知轻重的年轻人的反感。

《盛世》中各类人物的面目都有点模糊,但没有绝对意义上的恶人。如果有,只有一人,二十四岁的韦国。他聪明、上进、名牌高校的大学生、手眼通天,“不是书呆子,读的是政法思想和经世资治之学,座右铭是智勇双全——提倡尚武精神、英雄主义和男子汉气概。是有使命感的精英,在平庸而没有荣誉感的年代,有勇气承认自己是中国盛世的真正精神贵族”。他挑了六个崇拜自己的大学生练武,训练他们的胆色杀气,去野营,杀流浪狗。他迫害自己的亲生母亲。他最浪漫的职业理想是做精神公务员。

我猜作者真的见识过韦国型的孩子。但见过是一回事,略带偏憎地创作这样一个人物是另一回事。刻薄如鲁迅,遇见年轻人还要礼让三先;狂妄如李敖,最多自不量力地和年轻人比身体。能鄙薄新进,表明作者并不在乎浅薄的进化论。后来人并没有道德上的特权。最新的也许是最糟糕的。

我很喜欢作者面对年青一代的孤高之气。他写老陈参加《读书》的新春茶聚,只和“老一辈的编辑、作者瞎聊几句”,“至于年轻编辑、作者就算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必要认识我”。

《盛世》的主要人物是老陈。老陈“香港出生,在调景岭念完小学,追随父母迁居台湾”。出场时是台湾“名记者、小说家、大陆问题专家”,他迁居北京多年,完全融入北京的文化圈。老陈是不是陈冠中,读者不得而知。小说中的老陈差不多已经是地道的北京人,毫无港台文人对大陆一半虚骄、一半惶恐的做作,他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是标准的大陆知识精英配置。

老陈热爱侦探小说,我也喜欢。厉害的侦探会在常人不留意的蛛丝马迹上有所发明。我侦查《盛世》,比较得意的发现是:其实老陈只是和北京人民打成一片,骨子里还是海外文化圈的“一个人物”,对大陆朋友有点瞧不上。证据是老陈、简霖、何东生的酒聚。

那几场酒聚也是目前北京新富圈法国红酒热的一个缩影。地产商简霖“拿出一瓶好酒,八二、八五、八九的一线波尔多,两个人喝,有时候一晚喝上两瓶”。老陈此时的内心独白就非常港台:“台湾人喝好的红酒,比大陆早上十五年,我能附和他,欣赏他的酒,也愿意听他卖弄书刊里看回来的酒经。”最后一句很准确,也很恶毒。新富对自己的感官享受没有把握,必须从书刊里找根据。老陈还对简霖的红酒文化学习做了点辅导,指点他不能波尔多一味独沽,还要喝点勃艮第。

我觉得好玩的是,简霖固然是半瓶子醋,老陈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红酒文化哪里真有那么多的玄机。按照阴谋论的思路,所谓红酒文化,不过是法国酒商和政府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联手打造的推销广告。现在法国人自己都不相信。法国最近的商业调查显示,大多数法国人认为红酒是有害食品,危险性仅次于猪肉。红酒文化,蒙的就是大中华,先下香港,再占台湾,最后大陆。

我庆幸吹毛得疵,终于发现老陈的一个小纰漏,否则《盛世》也太彪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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