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晨兴理荒秽”,表面看是纪实。但“荒秽”一词来自杨诗,按张晏说指朝政荒乱,“理荒秽”三字就成了一句重话,不只是除草护苗那个表面的意思,而相当于拨乱反正的说法。作者看来,社会的混乱是由于人们放弃了农业这个根本而无谓地争斗,是长期战乱导致了田园的荒芜和生产力的破坏。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解决温饱才是硬道理,发展生产才是硬道理。这也表明,作者认为生当乱世,洁身自好躬耕田园,不失为一种可取的选择。倡导自食其力的生活方式,不失为救治“荒秽”的一帖良药。
“带月荷锄归”一句是神来之笔。起早归晚,劳动是辛苦的,然而人的心情却是充实的。“种豆得豆”,劳动不但收获豆子,还收获愉快。诗中人的愉快不是直接说出的,而是通过“带月”二字流露出的。诗中的“带月”,和所谓“披星戴月”的“戴月”,同音而一字之差,意味有着微妙不同。“戴月”,只是说头顶月光,说了一个事实;“带月”,却是说月亮和人做伴,不仅说了事实,还说出一种心境。有一首儿歌这样唱道:“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手牵手。”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田园与山水的和谐,充满诗味,很有意境。所谓神来之笔,是一种美的发现,是不可传授的。
当然,“理荒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这是要付出代价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既是农村生活的写照,又是一个象征。走在长满杂草的山间小道上,不免被夜露打湿衣裳。是写照,所以亲切。又是象征,所以耐味。象征什么呢,象征归田所付出的代价。而这样的代价,比起参加劳动的收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作者是心甘情愿的,所以结尾说:“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由于陶渊明这样一说,“衣沾”或“沾衣”这一措语,也就具有了一种象征性。唐人张旭《山行留客》诗云:“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诗人告诉朋友说,要得到游山的乐趣,怎么能够害怕打湿衣裳呢?套用马克思的话说,只有在那崎岖小路的攀登上,不怕露水打湿衣裳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
于是读者看到,陶渊明《归园田居》的象征意蕴,部分来自沿用杨恽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杨恽的某些诗意;张旭《山行留客》的象征意蕴,又部分来自沿用陶诗的措语从而包含了陶渊明的某些诗意。所以古典诗词的浅貌深衷,与其措语部分地具有来历这一事实,是紧密相关的。
【按语】
不知道“种豆”二句和“荒秽”一词来自杨恽诗,对这首诗你就只能读到一个很浅的层面。而知道了张旭《山行留客》的“沾衣”的措语,来自这首诗,则张诗读起来就多一重意味。
入朝洛堤步月(唐)上官仪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这首诗是上官仪高宗朝为相时,在东都洛阳于早朝的途中写成的。什么是早朝呢?简单说,这是古代宫廷的一种上早班的制度。唐代立国之初,百官早朝并没有待漏院可供休息,必须在破晓前赶到皇城外等候。东都洛阳的皇城依傍洛水,城门外是天津桥。天津桥入夜落锁,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放行之前,百官都在洛堤上等候,宰相便是他们的领队。
早朝是勤政的体现,宰相的地位特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在“入朝洛堤步月”的途中心境应该是复杂的。怎么说呢?使命感、责任感、辛勤感、自豪感和荣誉感并存吧。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这两句写半夜入朝的情景。“川流”指洛水,“长洲”指洛堤。这应该是下半月的情景,只有这样的日子,才会有“步月”之事。月光相伴,诗人的兴致就比平时为高。想一想,如果是月黑夜,或雨夜,诗就多半写不成了。“驱马”二字,当然有辛苦的感觉。“广川流”的“广”字、“长洲”的“长”字一方面也助长了辛苦的感觉,另一方面,又表现诗人胸襟的开阔。而“脉脉”二字,来自古诗的“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迢迢牵牛星》)。有人说,这是以男女喻君臣,暗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那么,其中包含着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也是不言而喻的了。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这两句是紧扣月色的写景——月色、秋风都是实有的,“鹊飞”可能是由鸟声引起的想象,“蝉噪”则比较出人意外,细考则语出有自。所以,这两句又不仅仅是写景。曹操诗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短歌行》)为“鹊飞”句所本。而曹操原诗是有为相者思慕贤才之意的,所以他下文还有“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而上官仪的地位,正决定了他的心情,与曹操是相通的。所以“鹊飞山月曙”不仅仅是写景,也是抒怀——抒发宰相登明选公、执政治世的情怀。陈代诗人张正见诗云:“寒蝉噪杨柳,朔吹犯梧桐。……还因摇落处,寂寞尽秋风。”(《赋得寒树晚蝉疏》)为“蝉噪”句所本。而张诗原意有讽喻寒士失意不平之意,而这种情况在任何时代都有,唐初概莫能外,上官仪用诗句表明,作为宰相,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发现问题才谈得上解决问题,言下就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