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鹊桥仙》“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向来读者只把作朝夕相处之意解会,殊不知它还是宋玉《高唐赋》“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节语,犹如“云雨”暗示做爱一样,“朝朝暮暮”不但指朝夕共处,而且意味着性爱。所以这两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如果双方真个是铭心刻骨地相爱,又何必非同床共枕而后快呢!换言之,也就是把性爱升华到纯情的境界,认为只有这样才算得地久天长。
此外还有拉杂使用古人语句的情况。如《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龙〕“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假使读者不知“人远天涯近”出自朱淑真《生查子》,还不妨碍体会曲意的话,那么,他至少应该知道前句是出于唐人何希尧《柳枝词》“飞絮满天人去远,柳条无力系春心”,否则便不能很好地玩味曲意。
特殊的诗歌语汇,在古代诗词的创作和欣赏中是一种普遍的现象。但这并不等于说诗人在创作时都是有意识地借助前贤,拾人牙慧。更多情况恰恰相反,乃是由于含英咀华,浸淫较深,而出以潜在意识,运用而不自觉。像北宋词人贺铸那样自认“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奔命不暇”,亦多在有意无意间。所以在作者一面,即使“说者无心”,在读者亦须“听者有意”。朱自清说得是:
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到损了它的天然。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可以这样说,从读者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独创。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体会。(《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
向来治诗,笺注之学颇盛,是有其深刻原因的。
昔人熟悉古典,“识字”并非突出问题,然已需作注。今人阅读古代诗歌,也就更离不开前人笺注,是为“识字”之不二法门。许多今注、简注本,多解释词意而不注来历,在帮助“识字”方面局限颇大。所以具有相当文化程度的读者,不妨多参考较好的笺注本,以其对诗词用语来历探寻用力较勤,非贵远贱近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