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懂音符的人听来,音乐不过是声歌弦管之会而已,什么音色、调门、节奏、旋律,他全无所解。对这样的人谈音乐,无异“对牛弹琴”。同理,对于一个不能从抽象的文字符号体认出诗歌意象或生活形象的人,也无从谈赏析。要学好一门课程,须从它的ABC开始,如小学生之识字发蒙。赏析之道也须由此入门。
仿照汪曾祺的话说,有人说这首诗不错,就是语言差点,这话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说这幅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个曲还可以,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这种话不能成立一样。语言不好,这首诗肯定不好。可以说,写诗就是写语言。首先须得有词儿。没有词儿,就会茶壶里装汤圆,肚子里有,却倒不出。词儿,换句话说,就是语汇。不少人动辄侈谈意境,却很少注意到语汇。事实上,不有语汇,何来意境!
诗词的语言,生造是不好的。杜甫说:“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这就是说,好的语言有两种,一种叫清词,一种叫丽句。清词就是不琢之句,单纯、质朴、口语化;丽句则是追琢之句,密致、华丽、书面化。一般说来,民歌偏于清词,文人诗偏于丽句;汉魏陶诗偏于清词,六朝诗人偏于丽句;李白偏于清词,李贺、李商隐偏于丽句;韦庄偏于清词,温庭筠偏于丽句,等等。但也没有截然的鸿沟,大体而言,古代诗人大多是清词与丽句相济为用,其效果往往相得益彰。
清词是一种天籁,没有太多的加工,黄庭坚称之为“自作语”。如“思君如流水”(徐干)、“高台多悲风”(曹植)、“池塘生春草”(谢灵运)、“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李白)、“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多少事,昨夜梦魂中”(李煜)、“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李清照),等等。这样的天然好句,得力于爱好口语和学习民歌,不识字人也知是好言语,不须要详加讨论。
丽句则是锤炼、追琢、推敲、意匠经营的结果,讲究较多。丽语当然也可以自作,如“小白长红越女腮”(李贺)、“小山重叠金明灭”(温庭筠),其中杂以辞藻或精美名物。更多的情况,用黄庭坚的话说,则是“无一字无来历”。也就是说,措语有一定的来历——来自书本、来自古人、来自成语,经过作者含英咀华,推敲锤炼,是读书受用的结果。昔人称饱学为“腹笥甚广”,意思是读书多、语汇贮存量大,故语言能力强。辛弃疾作词,《论语》《孟子》《诗序》《左传》《庄子》《离骚》《史记》《汉书》《世说新语》《文选》以及李杜诗,都是他措语的源泉。贺铸则自称,一旦激情奔放,便觉古人于笔下奔命不暇。读诗不明白措语的来历,就会莫名其妙,因为其中积淀了某些特定的意蕴。这是本章要着重讨论的。
1.无一字无来历
鲁迅先生说:“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但读者也应该有相当的程度。首先是识字,其次是有普通的大体的知识,而思想与情感,也须达到相当的水平线。否则,和文艺即不能发生关系。”(《鲁迅全集(七)?文艺的大众化》)
周作人在赞美古代诗词易读易解,至多加点衬语和一二替代语意思便明了的同时,又强调“也有些诗句很是平易,但却并不易懂,此乃是由于诗词的措辞特别之故。例如韦庄的一首《金陵图》:‘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为什么‘六朝如梦’,为什么‘无情最是台城柳’,这需要另外说明补充,在于文字的表面之外”(《唐诗易解》),这就讲得很全面了。
文学形象与诗歌意象都是靠文字表达的,不能完全“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识字是须参透的第一关。“首先是识字”,鲁迅这里所谓“识字”是一般意义上或起码意义上的。对于诗词鉴赏来说,“识字”这个问题就远不那么简单,有时不是单靠字典辞书可以解决问题的。
由于诗歌从来就有种种形式、结构上的特殊要求,在语言词汇上与散文也有较显著的区别。诗歌较多保留着前代诗人运用过的语汇,较多地运用一些古典或不通用的词,在中外古典诗歌都是一种通常的现象。在英语诗歌中,这甚至是诗与散文的一大区别。如名词,散文用“peasant”(农夫),诗则用“swain”(乡下年轻人,乡下情郎);散文用“wave”(浪);诗则用“biuow”;散文用“wife”(妻),诗则用“spouse”(配偶)等等。又如形容词,散文用“lonesome”或“lonely”(寂寞的),诗则用“lone”;散文用“unlucky”(不幸的),诗却用“hapless”;散文用“foolish”(愚蠢的),诗却用“fond”等等。而动词,散文用“said”(说),诗用“quoth”;散文用“listen”(听),诗用“list”;散文用“worked”(工作),诗则用“wrought”等等。属于不同系统的语汇,产生的语感自然也不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