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存在类似的现象,前人称之“妆点字面”。宋人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
炼句下语,最是要紧。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字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箸双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如“绿云缭绕”,隐然髻发;“困便湘竹”,分明是簟。
这段话将借代字,或“妆点字面”,作为一种修辞方法简单地肯定、推广,曾招致清人(如四库馆臣、王国维等)的非议,但它却指出了古典诗词在用语上存在的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就是“妆点字面”能产生一种美感,对于这种现象是不能简单地、一概地予以抹杀。
尽管古代诗歌语言也逐代丰富更新,但其中仍然保留有大量前人的诗歌语言材料,而形成一些相对稳定的特殊的诗歌语汇。这些语汇,由于历史的积淀,而被赋予特定的含义,能形成特定的诗歌意象。而后人常常借这些具有现成意义和习惯用法的语词,以表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从而形成现代思路。这种特殊的诗歌语汇,较之借代字或“妆点字面”的运用,实在要普遍得多。如果读者对这种语汇无所知晓,就很难懂透,未能懂透而事赏析,就只能是扪烛扣盘,似是而实非。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千门万户”一词,出现在古典诗词里面,那就不是千家万户那个意思。这词有一个出处,即《汉书?郊祀志》的“建章宫千门万户”。在古诗人笔下,这个词也就通指宫殿而言了。读者宜联系上下文仔细揣摸,切勿望文生义。如李德裕《长安秋夜》:“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便说的是偌大宫室俱已静寂,而自己身负重任独不得眠。刘禹锡《台城》“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则是说故园宫殿荒芜,乃缘陈隋君王之淫佚。有时省作“千门”,如卢照邻《长安古意》“啼花戏蝶千门侧”,即宫门侧,杜牧《华清宫三绝句》“山顶千门次第开”,即华清宫门次第开。有时亦省作“万户”,如王维《凝碧池》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即伤心宫室遭此战乱。杜甫《春宿左省(门下省)》“星临万户动”,即言宫室高入星空。像这种用语,表面上没有疑难,今选本亦多不注,是极易误会的。读者不能确认,理解上先有偏差,欣赏也难免隔膜。
如上所述,古代诗人笔下的诗歌语汇,有相当一部分是前人留下的语言材料。由于历史的积淀,这些诗歌语汇往往具有某种特定的含义,能够形成某一特定的诗歌意象。古代诗人常借用前人这种具有现成意义和习惯用法的语汇来表达某种特定的思想感情,此即所谓现成思路。对于这种诗歌语汇与现成思路的无知,往往会导致对古代诗词的误读。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
这是一首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唐人绝句,然而对其旨趣的解会却不一致。明杨慎以为是“言恩泽不及边庭,所谓君门远于万里”,看来是首讽刺之作了。这样解释“春风不度玉门关”,实未免于牵强。究其缘故,盖在不曾“识字”。这首诗即有一现存思路,只在“孤城”、“杨柳”、“玉门关”等字面之间。“孤城”作为一个诗歌语汇,有其特定含义。它往往与征夫之离绪相关,高适《燕歌行》之“孤城落日斗兵稀”兴起下文“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以及王维《送韦评事》“遥知汉使萧关外,愁见孤城落日边”俱可参证。而“杨柳”一词有两个意念,均与离别攸关。一是汉唐时均有折杨柳送别的风俗,以“柳”音谐“留”也。王之涣本人即有《送别》诗云:“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二是笛曲中有《折杨柳》,曲调内容为伤别,乐府《横吹曲辞?折杨柳歌辞》云“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是也。于是诗词中出现“杨柳”一辞,往往积淀有惜别的感情内容。最后是“玉门关”一辞,亦与征夫离思有关,《后汉书?班超传》云:“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而“春风不度玉门关”云,正是班超话的转语。李白“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子夜吴歌》),王昌龄“孤城遥望玉门关”(《从军行》),所言“玉门关”皆关征夫离情。诗中这些具有特定含义的语汇,就构成一现成思路,能激发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读者进行某种定向联想,强有力地表现出戍边者的乡怨。对于这一点,宋人较明人似更能切实体会。范仲淹有一首著名的《渔家傲》,词云: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