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声音(2)

当时我们那里的评弹团好像是解散了的。姓严的女人不知道在哪里上班,我有时候看到她提一只布兜匆匆忙忙地从街上走过,沿途用她清亮的声音和一些人打招呼,心里便暗想,她在书场里说评弹时什么样子,搭档是谁?她会不会唱那个余红仙的“我失骄杨君失柳”?当然我无从知道关于她作为评弹艺人的任何细节。我知道许多吃艺术饭的人都要吊嗓子,她却不吊,那么好的嗓子全浪费在与女邻居谈论阳光和被子上了。这样的生活是不是有点可惜?我也不能去问她,她就那么在家门口晒这晒那,在街上走来走去。过了好几年,我们城市的评弹团恢复演出了,市中心的书场门口经常贴出演出海报,还有演员的名字,我路过那里时不免要留意严某某这个名字,但是节目换了一档又一档,我从来就没有找到敏儿他妈妈的名字。我问我母亲,不是说敏儿他妈妈说评弹有点名气吗,怎么不见她演出?我母亲也不知究竟,光是推测说敏儿他妈妈大概离开评弹团了。

评弹后来在我们那里是老调重弹,不光是书场里,广播喇叭里,甚至在一些茶馆里,都有有名或者无名的艺人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嗯嗯呀呀地唱,姓严的女人却缺席,她一直留在自己家里。奇怪的是后来她不再忙于晒这晒那的了,我有一次看见她披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站在门口,指挥她丈夫收一匾萝卜干。她丈夫无法把竹匾顺利地搬进狭小的门洞,她婆婆在一边颤颤巍巍地帮忙,帮的是倒忙,萝卜干纷纷地掉在了地上。让我奇怪的是姓严的女人对此的反应,她一反常态,柳眉斜竖,用她依然清脆的嗓音说,笨煞哉,笨煞哉!我不来,你们搬点萝卜干都搬不来!

让姓严的女人生气的其实不是萝卜干,是她的病。我后来知道她不出来晒被子是因为得了病,乳腺癌。听说她的一只乳房被医生拿掉了。她的歌唱般的声音因此也被什么取走了。邻居们在街上拉住她儿子,就是那个叫敏儿的青年问,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敏儿头一拧,说,她生病,关你什么屁事?邻居们都吐舌头,说,严某某那么好的女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出来。

再后来姓严的女人就去世了。她的摄于六十年代的照片作为遗像挂在白布上,着了色,很美很妩媚,嘴角眼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们那儿的殡葬是公开的,大家都去吊唁,看见死者的丈夫、婆婆还有她的不听话的儿子都在哭,怎么会不哭呢,这户人家的顶梁柱没有了;邻居们也哭,怎么不哭?以后不会有人用那么美妙的声音与你谈论家务事儿女事了。

坦率地说在她的灵床边我好奇多于悲伤,我心有旁骛,寻找着这个女人艺术生涯的实证。我在高高的雪白的山墙上发现一只琵琶,那只琵琶静静地挂在那儿,似乎已经挂了好多年了。在充斥着悲声哀诉的葬礼上,琵琶被所有人遗忘了,我想应该有人想到把它放在死者的身边,但是这样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人的一半生活在我们街上,生活在琐碎的生活中,另一半却是逃逸的,逃到哪里去了呢?也许是在哪家书场的台子上,罩着一层灰尘,需要我想象的就是那另一半,包括她怀抱琵琶的样子,包括她的唱腔是哪个流派――我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评弹。我想让我去想象这件事有点荒诞,她既然是说评弹的,她既然就住在我们家的附近,我为什么从未听过她说评弹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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