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数来,我在苏州完整的生活也只有十八年。我生长在一条市井气息浓郁的街道上,我们那条街上没有什么深宅大院,因此也不了解苏州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是有一些的,但那种女孩子羞答答的,平时把闺房门一关,她整天在干些什么,只有天知道。所以如果让我来谈苏州的女人,我有信心描述的其实是一些市井女人,而且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此地女人与彼地女人,造成她们之间主要差异的,其实只是语言和声音。也许对不起一些严格的读者了,我就从声音说起,说三个苏州女人的声音的故事。
第一个女人,她的声音与苏州著名的评弹艺术有关――
如果你走在街上遇见敏儿他妈,你不会猜到她是个说评弹的女艺人,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你,严某某,就是那个围白丝巾的女人,她以前是评弹团的演员,你会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说评弹的――怎么去分辨一个人是否说评弹的呢?我也说不清楚,大致是:声音清脆,而且拖着一丝歌唱性的韵脚,眼睛也会说话,更重要的是这些艺人会用眼睛微笑。
我印象中这个姓严的女人非常喜欢阳光,主要表现在她对晒被子、晒毛衣、晒萝卜干甚至晒拖鞋的极度热衷上。她如此珍惜阳光,而她丈夫却天天浪费阳光,他常常端着一只茶杯坐在家门口与别人下棋。敏儿他妈就拿着藤拍子从丈夫的身边穿过来绕过去的,她的婆婆也坐在门口,不是下棋,也不看棋,她漠然地看着媳妇忙碌,有时候整理一下盖在膝盖上的一块毯子。看上去老妇人觉得媳妇如此忙碌是天经地义的,她的眼神在说:我忙了一辈子啦,现在轮到你啦。媳妇也任劳任怨,我记得她在阳光下上下左右地用力拍打晾竿上的棉被,用她特有的歌唱般的声音对邻居们说:天气好得来,被子要晒晒!
说评弹的女人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苏北农场插队,逢年过节才回来,长得像母亲,很英俊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看上去脸色苍白,神情总是郁郁寡欢的。小儿子就是敏儿,也是相貌堂堂,不过却是街上有名的问题青年,隔三差五地惹是生非。别人家的父母找上门来,找家长大人说理,这时候敏儿他爸照例是退到一边,向屋里喊,你快出来,快出来呀!做妈的就应声掀开了门帘,端端正正地走出来面对来人――不是一般的出来,是像上台说书一样,微笑着仪态万方地走出来,就像艺人面对听众那样,面对动了肝火的邻居。开场白是相似的,女人先把自己的儿子数落一顿,然后评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时仅仅是猜测或者分析,但让对方感到小辈的顽劣历历在目。当你开始点头称是,从前的女艺人话锋柔软地向左歪或者向右对齐了,她能说出一种令人信服的道理,意思是一只碗不响,两只碗才乒乒乓乓,更深的意思是孩子就是孩子,在外面打架斗气是正常的,做大人的不必大惊小怪的,吵来吵去倒伤了街坊邻居的和气。职业性的叙事手法使她的一字一句都心平气和,即使对方听着并不是真正的受用,却无法再作计较,因此总是讪讪而去。由于她在处理此类事情上成绩卓著,街上的其他妇女也经常围过去听她是怎么打发上门算账的人,但是效果你也能预料,没有用,许多事情是没法取经送宝的;再说,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像敏儿他妈那样,说过评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