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巢(18)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他的语气流畅了许多。“你都告诉我,我会尽量满足的。”

“没有。我,绝不连累任何人。”她冷冷地说,眼睛盯着雪白的窗帘,在窗缝处吹进的寒风中抖动。“我同意……分手。”

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但随即点了点头。“也好。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吧。待孩子生下来,满月后,再……再办理……手续。”

他有些结巴,目光在镜片后躲闪。他害怕看到眼泪,听到哀求,那也许会在瞬间将他艰难的抉择彻底瓦解。

雯木然坐着,眸子里凝着冰。屋子里一片难挨的沉默。书架顶端的闹钟滴答滴答响着,像锤子在敲打每个人的心房。吱呀一声,有人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诚啊,”门外传进来老太太关切的声音,“你渴了吧?炉子上的水烧开了。”

虞诚被从难堪的气氛中解救出来,他慌忙答应着,匆匆走出屋去。

雯重重地叹了口气,抬起眼,扫视着房间。

大衣柜旁,靠墙摆放着两只书架,这些线条大方,结实美观的木质家具,都是她从商店里挑选的。她亲手在一只书架上摆满了虞诚的藏书,另一只上摆满了她自己的。书架顶端那只浅绿色的浮雕花瓶内,插着一束银白色的细绒毛桃。

双人床靠墙的那一面,是她亲手挂上的雪白的钩花墙围。上方的壁上,悬着一幅瓷画。米黄的底色上,一轮红日正从紫禁城的角楼上方冉冉升起,俯瞰着历尽沧桑的京城。

星期一的清晨,雯挪动着笨重的身子,一步步走下楼梯。

虞诚拎着她的帆布箱,放到了叫来的三轮车上。凛冽的北风中,他扶着她,慢慢爬上了座位。他的头始终低着,避免与她的视线碰撞。

雯从眼角的余光里,注意到大楼内许多窗户后面默默注视着他们的一个个脑袋。她羞涩窘迫得无以复加,四肢僵硬,不知如何摆放。仓促地放下座位前遮挡寒风的棉布帘后,她便催促车夫立刻动身。

三轮车离开了楼群,转上了小路。她从棉布帘的缝隙处,瞥到了虞诚的身影。他穿着黑呢大衣,戴着皮帽,紧追慢赶,伴随着三轮车缓慢的轮子,默默地为她送行。

从那沉重踉跄的脚步声中,雯掂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愧疚。她狠狠咬紧手帕,堵住了喷涌而出的悲声。

三轮车转出小区,来到了大路口。雯听到了虞诚的声音从车后传来,似乎是在与她告别。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哀,抽泣转为汹涌的浪头,冲破了胸腔。

哭声伴随着北风,回响在冬天的街道上。三轮车夫长叹了一声,转头劝道:“想开点儿吧,同志,自己的身子要紧,以后的路还长。”

车夫的话,加重了她心头的凄凉。最亲近的人,竟然还不如一个路人,能给予她些微体谅。她不知道究竟该埋怨什么。是虞诚对党组织的忠诚,还是他对亲人的无情?她再次陷入了无可名状的绝望中。

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她只身来到紫禁城外的护城河畔,久久地独自徘徊。入冬了,不见漫天飞舞的芦花,不见月色下惊飞的白鹤。伴随着她的,只有光秃的老柳树上形单影只的乌鸦。古老的角楼上,偶尔飞出几只蝙蝠,绕着城墙默默盘旋。

没有理解,没有信任,没有同情,没有爱。有生以来,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无助。这样冷酷的世界,是否还值得留恋?难道说,只有死亡,才能向这个世界证明一个人的清白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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