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巢(17)

判决的结果,已经通知给虞诚的单位了。她清楚,那在虞诚的心中,将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思前想后,今天她终于鼓足勇气回家来,就是想面对面向他解释自己的清白无辜,求得他的谅解。

听到门响,看到裹着一身寒气进门的虞诚,她抬起头来,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没有听到回答,她却捕捉到了他镜片后躲闪的目光。雯立刻敏感地咽回了疑问,只告诉他,厨房的炉子上,热着给他留的稀粥和馒头。

虞诚匆匆吃完饭,把碗筷放到一边,看着窗玻璃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结结巴巴地吐出了要按照组织的要求与她划清界限的决定。

雯手中拿着的衣物掉在了膝头上。她放下剪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当年在冷饮店里吃冰淇淋时感受过的羞愤,又一次从头到脚攫住了她。

藏在抽屉里的那张黑白照片上,琼天真无邪的笑靥,忽然在她的脑中闪过。

她猜得出,他现在对自己当初仓促的选择,定是懊悔万分了。她本来就暗地里怀疑,与纯洁无瑕的琼相比,自己那段短暂的婚史,在虞诚的心中,恐怕是一个令他犹豫不决的因素,只是因为琼的母亲的历史问题,在虞诚的天平上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污点,他才忍痛舍弃了琼。眼下,拿丈母娘的历史问题和妻子的现行身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可惜,即使他感到了遗憾,此刻也为时已晚。

两个月前,一封昆仑山下的来函,宣告了上海姑娘琼与当地某驻军团长喜结连理的消息。

“我原来迟迟不敢接受对方的爱,深恐又得不到组织的批准,使感情再受打击。然而这次,组织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痛快,不但大力支持,军区首长还亲自出席了我们的婚礼,给了我们莫大的荣誉……”

读到这封信时,雯难免心头泛酸。琼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呢?字里行间,明显地充斥着炫耀。难道时至今日,她心头还纠缠着那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疙瘩?与此同时,雯又未免沾沾自喜。如大多数女性一样,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她也愿意获得,并且庆幸自己能够抢先。

突然,腹中的胎儿动了一下,提醒她将要面临的尴尬时刻。不,我不是琼,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必须竭尽全力,捞住每一根稻草,绑紧这即将解体的危巢。

“我……我是被冤枉的!”她咬着嘴唇,克制着声音中的绝望。蓦地,楠在黑牢中的面容和无助的哀求,再现她的眼前。她浑身哆嗦了一下。那一幕景象,似乎非常遥远,却又近在眼前。时光无情地重复着某些令人难堪的场面。

她镇静了下来。再次审视面前坐着的人,就觉出了他的可悲与可怜。此时,她忽然悟到了,“爱人”,应当是一种什么角色。

也许你完全无辜,也许你真的有错,可当天下人都背弃你的时候,他能够相信你的无辜,也愿意原谅你的过错,向你展开温暖的怀抱,搀扶着你,走过脚下的坎坷。

可是,何谓“爱人”?如果原本爱的就不是“人”,又岂能期望什么?她不愿再往下深想了。

虽然怨恨面前的这个人,但哭泣与乞求,绝非雯所信奉的人生哲学,也从来不存在于她的辞典。更何况她如今已被定罪为“人民的敌人”,岂能再自私地连累他人?她决定吞咽下一切屈辱,不做任何争辩,更不能在虞诚面前流露出丝毫懦弱与可怜。

雯的沉默,加上她面对挑战时惯有的坚毅表情,被虞诚解读为她对自己的罪行顽固不化使然。他瞬间觉得,自己的抉择可能根本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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