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危巢(16)

雯高贵美丽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当邻居和同事们恭维他娶了一个又能干又漂亮的妻子时,他总是笨拙地掩饰着内心的喜悦。恋爱时,他深深着迷于她所展示的阳光的一面。然而在婚后的生活细节中,两人之间的差别却屡现端倪,在他内心引起过丝丝不快。

前几天,趁着到古城西安出差之机,虞诚悄悄找到了他在省政府工作的老同学。两人当年曾一同在大学里搞地下工作,解放后,老同学与琴结为夫妇,又为他介绍了雯,如今他们已成为连襟。

虞诚硬着头皮站在宿舍院子里,任秋风将白杨树的落叶吹起,围着他打转。他执意不肯迈进屋内,固执地要求老同学出来,单独与他谈话。他知道,雯的老母亲,这些年一直和琴一家生活,帮助她照看几个年幼的孩子。在这风云动荡的时刻,他不想与雯的亲属有任何牵扯往来,便只能采用这不近情理的尴尬方式,避免见面时少不了的寒暄。

“我专门到这里来找你,不仅因为咱们是亲戚,还因为咱们都是共产党员。”虞诚单刀直入,挑明了此行目的。他从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窗户内晃动的人影,于是笨拙地扭动着身体,让后背对着窗户内探询的目光。“希望你能告诉我实话:雯的母亲来自于剥削阶级家庭,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不是好吃懒做?她有没有过欺压劳动人民的劣迹?”

老同学强做笑容,掩饰着自己的惊讶。在他看来,虞诚提出的问题,实在幼稚可笑。可是当虞诚终于忍不住透露出雯的现状,并要求他严守秘密时,他便恍然大悟,立即明白了对方的苦恼。

“我的压力很大。党组织已经找我谈过话了。我和她的夫妻关系,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我需要下狠心,可是又缺乏支持自己的理由和力量……”虞诚老老实实地坦白了内心的挣扎。

从老同学那里,虞诚没有得到自己期望寻找的答案。于是,带着与来时同样的沉重,他踏上了返回京城的火车。

既然无法把妻子当做阶级敌人来仇恨,雯在他眼中,就仍然是亲人。但同是亲人,也远近不同。虞诚的天平,只能倒向一侧。党是父亲,是长辈。雯是妻子,是晚辈。假如妻子和父母发生了冲突,他理所当然要选择站在父母一边。

在潭边站久了,他的手脚变得麻木冰凉。夜幕漆黑时,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小区,爬上了三层楼上的家。

这天是周末,雯回到家中,已经很久了,正坐在灯下,一面忐忑不安地等待虞诚,一面翻找出几件旧衣物,剪裁成一块块婴儿尿布。

两周前,在全机关召开的大会上,雯已被正式宣布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受到开除团籍、降两级工资的处罚。

在领导办公室里,她不仅拒绝在“右派鉴定书”上签字,还激动地高喊:“你们胆敢如此胡作非为,我拼上命也要把你们告到党中央去!”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据组织了解,你不但猖狂攻击党的领导,还顽固不化。就在党组织力图挽救你时,你还声称‘不明白什么叫做反党’!……实话对你说吧,上级部门有指示,对于拒不认罪,负隅顽抗者,必须严加处理!你瞧着办吧!”

雯的大脑像被金属猛击了一棒,嗡嗡作响。虞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是夫妇间私下里说的赌气话,你为什么要如实汇报给我们领导?难道你真的不明白,这将会把我推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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