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极度委屈,但想到虞诚一贯的书呆子气,或者说真挚的虔诚,她克制着自己,缓步走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侧过脸去,看着窗户。
玻璃窗外,北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窗台上白瓷盆中的米兰,久未浇水,小小的叶片已经发黄,从枝干上脱落。台灯的光线半明半暗,映照出窗玻璃上反射的两个人绷紧的脸,都显得有些峥嵘。
“你想了解我的真实想法,是吧?”雯努力使自己发出的声音平静和缓,但她的手已经遏制不住地开始抖颤,“好,那我就告诉你吧!直到此时此刻,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做‘反党’!”
虞诚一愣,定定地看着她,显然是为她这种出乎意料的反应而感到震惊。他扶正鼻梁上歪了的眼镜,耐着性子向她解释道:“反党,就是反对中国共产党嘛!”
对他的愚钝,或者说僵化,雯感到哭笑不得,哑口无言。她突然清晰地感到了两人之间一再被她有意忽视的差距与隔阂。她冷笑了一声,不服地申辩道:“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反对过中国共产党!那是别人对我的诬蔑啊!”
“你若没错,难道说,党组织还会错吗?”虞诚立即严肃地反问,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的逻辑简单至极,且不容置疑。
雯的脑子轰地一响,猛然记起了大约两年前,自己对另一个人说过的几乎是同样的话。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撕裂她的心脏。她闭紧双唇,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初冬的冷风迎面刮来,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下班后,虞诚没有回家,走出机关大门,沿着马路朝西,径直走到了数里之外的玉渊潭畔。
潭边的杂树林里,荒草没膝,落木萧萧,小径上空无一人,寒鸦在头顶盘旋,传来一声声凄号。他久久地踱来踱去,仰天长叹。怎么办?怎么办?苍白无力的落日,在他矛盾重重的询问中,渐渐隐没在远处的西山后,夜幕一步步笼罩了寂静的潭边。
随着冬天的逼近,全国上下,又掀起了新的一轮政治运动结束之后的离婚潮。看着身边正在上演的一幕幕妻离子散的悲剧,虞诚苦恼得血压升高,夜夜难眠。
“坚决反对温情主义!”
“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决不能手软!”
研究院大楼的走廊里,食堂内,白纸黑字的标语口号,像一支支枪筒,顶在身后,不给任何人留下转身逃跑的机会。又像是一盏盏探照灯,把人们心底每一个卑微的角落都暴露无遗。从人前经过时,虞诚总是低头埋首,步履仓促,不敢与人打招呼,不敢抬眼张望。
从秉性上讲,他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热衷于研究学问,对权力没有丝毫欲望。在苏联留学时,他已经悄悄地选择了自己未来的志向:做一名原子能研究的专家。虽然回国后,这一愿望未能实现,他却总是利用业余时间,钻进图书馆里查找资料,从自学中满足隐秘的理想。
越是这样,虞诚反倒越受组织的欣赏。运动伊始,他便被点名纳入了反右领导小组,身不由己地被迫卷入了他根本无力斡旋的政治怪圈。
“身为党员、干部,你有责任与身旁的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在组织的亲切关怀和谆谆告诫下,虞诚再一次陷于痛苦的徘徊,被迫在党与亲人间做出撕心裂肺的艰难抉择。
命运让他重温了几年前莫斯科大学校园里的一筹莫展。但这一次的抉择委实残酷,备加艰难。雯已快临产,就要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怎么能在此时将她推向悬崖的边缘……可是她,咳,她怎么会成为右派?难道说,我从一开始就对她缺乏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