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们岂是好蒙骗的?他们吵闹着,执意要深入苇园,搜个水落石出。恰在此危险关头,暗蓝的夜空里原本明亮的月光,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一点点暗淡下去。
“天狗吃月亮啦!天狗吃月亮啦!”村寨里骤然间响起了乡亲们参差不齐的呐喊。紧接着,四野里当当当由疏到密,一片片令人心悸的锣声,震得芦荡中苇叶沙沙抖动。比起村人来,刀客们更加恐惧月食的神秘莫测,岂知那不是上天盯着人间的眼?他们匆匆撇下芦苇荡里诱人的婴儿哭声,似黄河滩上的潮水般来无影,去无踪,悄然消失了。
“那回,我若真被绑架了,身上恐怕还要再缺点儿什么呢。”虞诚笑着说,“村里那些被赎回来的男孩,有的缺了鼻子,有的少了只耳朵。”
虞诚告诉她,自己的原名:天佑,便是从童年这一连串故事中剥离出来的。
雯未做声。她想起了儿时迷失在汉江旁绵延不绝的芦苇荡里,在黑暗中哭泣着等待母亲的往事。紧接着,她的思绪又飘向了月色下一片飞扬的芦花,心头便涌起了一丝掩埋已久的伤痛。
“你,喜欢芦花吗?”她幽幽地问。
“芦花?”虞诚认真地想了一下。“在我们家乡的黄河边上,成片成片地生长,灰灰白白的,没什么稀奇吧!”
雯不再问什么了,只催促着他继续讲。
孩子们尚为不谙世事的顽童时,虞诚的父亲便在不可自拔的赌博旋涡中变卖掉祖产,连气带病,甩手归西。
殷实的家道败落了。然而虞诚的爷爷,一个前清秀才,却怪罪于寡妇的命中克夫,竟然逼母亲改嫁,以便引走祸源。每日吃完早饭,放下碗筷,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便会立于门前,开始数落,直到日落西山,寒鸦满天。
面对无休止的辱骂相逼,母亲倔强地沉默着。她坚信,上苍赐予她的长子,定是她人生的希望所在。靠着借贷,她将虞诚送入了学堂,领着两个年幼的子女,依赖仅剩的十几亩贫瘠的河滩地,苦熬着艰难的岁月。夜幕降临后,当孩子们挤在木板床上酣睡时,她就着棉籽油灯微弱的光焰,在手摇纺车的嗡嗡声中,送走一个个孤独凄清的夜晚。
蝗虫吞噬了黄河两岸将要成熟的庄稼,日寇的炮火攻陷了一座座城池村落,母亲纺车的咿呀声没有一夜停止过。可是当她发现尚未成人的长子,竟然受村人诱惑,加入了万劫不复的赌博游戏中时,支撑着她的精神世界,顷刻间坍塌了。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输光身上最后一枚铜子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返回家中。踏入院门,他惊呆了。母亲瘫坐在古老的石榴树下,呼天抢地,绝望地嚎啕。身旁躺着那只黑色的陶罐,里面曾经存放过母亲熬油点灯、纺花织布积攒下来的几十枚铜子,此刻翻倒在地,被母亲拍打得叮当响。
“这一幕画面,印在我心中,从此再未消融。”虞诚的声音有些抖颤,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激动。近视镜后的眸子里,隐隐地闪着泪光。“十三岁那年,我背着行李卷,趴在火车的车厢顶上,告别了母亲和家乡,外出求学。”
雯默默不语。她的目光掠过湖面,投向远处高低不平的宫殿屋脊。她仿佛看到了一列超重的火车,冒着黑烟,呜呜咽咽,艰难地爬行;又似乎看到了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汽车,沿着秦岭的千古栈道,逶迤盘旋。眼前的垂柳枝,一会儿化做月光下石榴树古老的枝干,一会儿又化做满天飞舞的芦花,缠绕成一团,令她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