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个长着一双羊羔般温驯的黑眸,会动情地高歌《 五月的鲜花 》的青年教师离开古城,她就没有一天忘怀曾经在古汉台下落英缤纷时节那浪漫的歌声,没有一夜不重温着那芦花飞舞的月色下郑重的期许入梦,也没有一刻不在等待中想象着那实则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
她拼命努力,一年年将立功喜报寄回家乡,暗地里和那个远在天涯的人展开竞争。她在有意无意间仿效那“塔里的女人”,以殉葬自己的青春来惩罚对方,任由美丽的年华在无望的等待中逝去,悄悄企盼着有朝一日重逢之时,沉重的悲剧能引来对方深深的愧疚,她的牺牲便功告垂成。
白云千载,黄鹤杳然。当梦幻的泡影终于随着岁月的流逝飘散得无影无踪,她才凄然回首,将那无望的爱埋葬到心底,匆匆向命运低头,像每一个普通的女性一样,去接受世俗认可的“爱情”。
说来纯系偶然。那个飘雪的初冬,她和报社几个战友同去参加写作训练班。主讲人便是风头正健的楠。
楠的外貌普普通通,无异于军营中比比皆是的充满活力的官兵。但他的才华与热情,极富感染力。私下里,雯听到同班几个女友悄悄议论,视他为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两周的训练结束后,一个女友托雯当红娘,向楠转达爱的信息。
然而,听完雯的转述,楠却盯着她绯红的面颊,意味深长地说:“知道吗?我爱的,是你,不是她。”
女友不相信这个结论。她怀疑雯的动机,于是亲自出马,找楠澄清事实。也许是女性的虚荣心作祟,也许是女友的挑战,反而促动了雯天性中的好胜,结果导致情况急转直下,将她卷入了一场原本无意的恋情。
室内的光线,在一点点变暗。雯面前的这张脸,轮廓模糊不清了。然而她伸出手,阻止了楠,不让他开灯。
她在竭力说服自己面对真实:她,从未真正爱过眼前这个男人。也许,她曾被这个男人的才华和名声所打动,但此种肤浅的爱,如何能抵消那载着芦花飘往远方的歌声?她为自己当初的轻率、浅薄、冲动,从心底里生出不可遏制的懊悔。
然而,这个残酷的正视,反倒理顺了她纷乱复杂的心绪,使她在瞬间从重负下得以解脱。
“你为什么要欺骗组织,欺骗我?你不但毁了自己,还毁了别人的前程!”她质问道。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立下的一个个辉煌的目标,她心头就翻卷起怨恨的浪潮。
“相信我,雯,我是清白的!”楠急切地解释。
“你要我相信你的清白?可是,组织上的决定,难道能是错的吗?”她振振有词。是的,她应当愤恨面前这个男人。她急迫地搜索着记忆,寻求一切可能支持她的东西。
埋在邻居门前血淋淋的麻袋,高悬在门楣上方鲜红的烈属匾牌,一一在她面前浮现。终于,她握紧自己冰冷的指尖,张了张嘴,吐出已思考过无数遍的决定:“我,我只能相信组织……”
望着她浮肿的眼睑、苍白的面容、隆起的腹部,楠伤心地垂下了头。
妻子的处境,以及那尚未出生的孩子的命运,已不再是自己能左右的了。在这场是非不分的噩梦里,他实在无力为自己的清白辩解。是啊,当他连做人的尊严和权利都无法维护时,又怎能期待一个像雯这样骄傲、要强的女人去接受那难堪、未卜的命运呢?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她艰难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缓缓朝门边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