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熬人的等待之后,组织上宣布的审查结果,彻底砍断了那细如游丝般飘荡在空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怎么办?离开他吗?雯于心不忍。
从相识到结婚,楠在事业上的成就给她带来过辉煌,也在生活中让她享受到一个丈夫无微不至的疼爱。
雯忘不了,在她妊娠反应期间,口味挑剔,想吃冰镇西瓜,楠便在炎热的暑天,骑着自行车满城去寻找冰块;夜晚难以入睡时,楠坐在床边,为她摇着蒲扇,直到她安然进入梦乡……
不离开他吗?……胡风分子,国民党特务,多么可怖的字眼!她脑中闪过了解放初期,一辆辆满载着嫌疑犯的大卡车,轰隆隆驰出西安城门,到荒郊野外执行枪决的触目惊心的场面。
雯的身上一阵阵发冷,尽管窗外杨树上的蝉儿因不耐酷暑而烦躁地拼命聒噪。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脸。数月未理的长发,杂乱无章地披在他颓丧的颊旁。焦干的嘴唇颤抖着,布满血丝的眸子游移不定。他已彻底失却了往日那傲人的自信与从容。
她惊怵地发现,当罩在他头顶的那轮英雄的光环消失后,楠在她眼中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怀疑自己当初怎么会爱上了他,如此陌生,如此平庸。
我曾经爱过他吗?她第一次强迫自己面对真实,审视着自己的心灵。
列车开往朝鲜前线,路过首都北京。三名女生被军区司令部留下,其他男生继续前行。
第一个星期日的上午,雯和同校女生结伴,来到天安门前的金水桥畔留影。空中飘下了稀薄的雪花,落在她们新军装的肩头,洒在她们乌黑的发辫上。
雯兴奋地打量着那时并不宽敞且游人稀少的广场,高大巍峨的城门楼,指着女伴红扑扑的圆脸,嘻哈笑着打趣:“嘿,你把头发掖到帽檐下面,看去很像画像上的领袖哎!”
女伴捂住脸颊,夸张地尖声叫着,追打她:“你现在是革命军人了,还不管住自己的嘴巴!”
不久后,由于一句同样随意的玩笑,她遭到了组织的严厉批评。
“嘿,你若不赶快给自己定下个男朋友,小心给你分配个老干部!”她曾逗弄那位长得颇似领袖人物的女伴。军队里不少高干,进城后甩掉了乡下的小脚老婆,另娶了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在女兵们身边晃来晃去的身影,颇令她们反感。
雯的玩笑,不知怎么传到了上级领导耳中。于是,全体新兵集合到礼堂里,接受了一次革命传统教育报告。
“我们队伍中的革命老干部,是为了你们的今天,献出了他们的青春。能与他们结合,是你们的光荣!大家的态度应当端正,而绝非讥讽嘲笑!”首长的声音铿锵有力,目光凛冽如剑,扫过雯的头顶。接着,首长便提到了有人曾经在天安门广场上开的轻浮的玩笑,是对领袖的不尊重。
雯羞愧于自己的浅薄,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这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提醒着她与革命队伍之间与生俱来的距离。
雯暗地里下了决心:凭藉她的聪明才智,努力奋斗,她会很快地克服缺点,出人头地,得到赏识提拔。她给自己立下了目标:半年入团,一年升排级,两年入党,三年升连级。
在军报做记者的数年间,她季季获奖,年年立功,一步步逼近着她理想的高峰。
不到三年,一同参军的女兵们都已先后嫁人退伍,脱下了军装。雯却一次次生硬地回绝了求爱的信息,只因在她心灵深处,还藏匿着一个永久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