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里,难以否认,雯的脑中,时时萦绕着个人英雄主义的复杂梦幻。那些日子,她常会想起中秋返乡探亲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幕情景。
幼时的雯,曾与族中一堂姐相伴玩耍。堂姐资质平平,各方面都不及雯活得潇洒从容。雯在学校里出人头地,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耀时,堂姐连嫉妒的资格都无法拥有。然而,自从堂姐的父亲伙同族人,加入了葬礼上的夺产阴谋,雯就与堂姐断了来往,形同路人。
传言堂姐十七岁那年,因不满包办婚姻,负气出走,一别九载,杳无音信。家人都道她已亡命天涯。谁知解放后不久,堂姐便乘吉普车,带卫兵,威风凛凛,重返古城。
那日青石板街上传来喧哗的鞭炮锣鼓声,雯好奇地挤在人群中,立于大门背阴处观望。地方政府组织了师范学校近百名学生和教员,腰系红绸绿缎,一步三摇,扭着秧歌,在吉普车前开道。
四目相对的刹那,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堂姐那对刁钻的丹凤眼中一闪而过的高傲。那一瞥,提醒了而今横亘在她们之间无须再争辩的鸿沟。吉普车轮碾压过古老的青石板,也深深地碾压过雯曾经拥有的自豪。
原来堂姐当年投奔陕北,嫁了高官。如今夫婿已成身居要津、主宰小城命脉的专员。衣锦还乡的堂姐,享尽了前呼后拥、吹牛拍马的浮华虚荣。她娘家虽为地主,但在夫婿的关照下,家中财产却未遭充公。
何家湾那个在江西井冈山被国军打死的“红匪师长”二少爷,如今被追认为“烈士”。何家高墙大院内的财产不仅丝毫未动,几个正值学龄的子侄辈,也被二少爷当年的战友接往京城,一一安排了锦绣前程。
曾被大卸八块埋在自家门前的刘家女子,也终于在冥府中吐了口冤气。如今她尚在人世的寡母,出来进去,都会驻足,久久地凝视高悬在门楣上方的那块鲜红得似能滴出血来的“光荣烈属”牌匾。
表哥的命运,则令人哀叹。从滇缅战场上返回家乡后,已经升任远征军少校的他,仍然无法获得雯的青睐。年轻人因爱情遭到拒绝而痛苦不堪,接连闹出酗酒、自杀等一连串不雅的传闻。愈是如此,他的痴情便愈是遭到雯的鄙视。然而,表哥并未从此就放弃他执著的愿望。国军撤离大陆时,他不肯相随,选择了脱下军装,留在小城,日夜陪伴汉江的涛声,守望着那片年复一年瘦削的芦苇丛。共产党来后,在当地师范学校任职的表哥,便被重新安排到南街口酱菜铺的坛坛罐罐之间打发余生。
在堂姐的吉普车伴随着秧歌队浩浩荡荡驰过青石板街上的那个秋日清晨,雯的目光越过炊烟,穿透树梢,投向了绵延的江岸。春风四起时漫天飘洒的芦絮,已杳无踪影。雪片般的芦絮,仿佛幻化成一只白鹤,在变幻莫测的云端翱翔,牵扯着她不平静的思绪。想到那数年不闻的歌声,她的心就一阵阵作疼。
“你我相逢在夜的江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终于,她咬着下唇,收回了迷离的目光。
欢送新兵入伍的大会上,学校的礼堂内挤得水泄不通。台上红红绿绿的标语耀人眼目,台下此起彼伏的歌声口号声震人魂魄。
掌声中,穿着厚实的棉军装,腰系皮带的雯登上了讲台。“同学们,老师们,我要为大家朗诵一首我刚刚写下的诗……”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双颊红润、身材挺拔的女孩。扩音器里传来她清晰激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