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易帜(4)

外婆躲在厢房内,悄悄地从窗帘的后面观望。她的目光在人丛中捕捉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不久前,他们还是这大院中供人驱使的仆佣。这些曾经卑躬屈膝的下人,如今判若两人,昂首挺胸地在院中东跑西颠,高喉咙大嗓门与熟人逗笑打闹。

外婆在人丛中看到了以前的贴身女佣。她正指点着八仙桌上的首饰,对人谈着什么。外婆恍惚间记起,女佣曾说起过,很喜欢外婆那副珍珠耳坠。

近午时,一个穿黄军衣的精瘦汉子从人丛中挤出,纵身跳到一把太师椅上。

外婆认出了这个从前的佃户。外公在世时,曾经接济过他家一副白茬棺材。前几年兵荒马乱时,佃户被抓丁的国民党军从田里捆走,撇在家中的老婆孩子,全靠外婆帮助才活下来。不知几时他已转为解放军,成了干部。总算他有良心,说服众人,老东家是开明士绅,所以将城里的几间正房留给了老人。

“黄军衣”拿起吊在颈上的哨子,狠命吹了几声,混乱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他从袋中掏出几张揉皱的纸,开始宣布分到各人名下的财物。“黄军衣”识字不多,磕磕巴巴念着。人群里鸦雀无声,间或能听到咂嘴之声。

长长的名单终于念完,院子里一阵骚动,开始动手搬家具,拿浮财了。

棠房里那套配有八把椅子的八仙桌,被分给了九户人家。外婆的思绪,飞到好多年前。棠订婚后,她请了十多个木匠在家日夜赶制新房中的家具。这套核桃木桌椅上满是精雕细刻的花鸟图案,无一重样。可惜自从婚后棠离家出走,这套家具便与鲍家女子一起被冷落,从未派上过用场。

一阵喧闹声吸引了外婆视线。一个老佃农不情愿地接受分给他的两尊瓷器。那是外公在世时的旧物,这尺多高、绘有仕女图的瓷帽筒,过去一直摆放在他卧室的几案上。

老佃农负气说:“我要这有啥用?盛米啊?不如换给我一把椅子哩!”

“黄军衣”一口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行!人人都要换,还不乱了套!”

老汉又抬手,指指八仙桌上青花瓷盘内闪亮的银元,赔着笑脸和“黄军衣”商量:“要不,给两个银元顶替算了!”

遭到拒绝后,他无可奈何地伸出粗黑的双手,抱起那两尊光洁的瓷筒,垂头丧气地蹒跚而去。

外婆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悄悄感叹:满院里东西,怕数这明代的瓷器最值钱哩,唉,原打算留给雯做陪嫁呢!

月亮升起时,曲终人散,四周清静了下来。外婆缓步移至廊下,倚柱子站定,盯着花坛内被无数只脚踩踏得稀烂的花木发呆。

敞开的大门洞里,忽地闪进了一个人影。外婆抬眼,见是邻人。青年人并未发现廊柱后的外婆。他在院内匆匆扫视一周,见无甚可取之物,便径直奔往后院及偏院,继续搜寻去了。

少顷,他拎着一柄沉重的大斧,重又现身。迎面看见了呆立不动的外婆,年轻人愣了一下。略微踌躇,他的唇边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这个,杨婆婆,你没得用处了吧?”

看着那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锋利的斧头,外婆心中一动。小女儿雯当年高举利斧劈砍黄铜大锁的画面,如月宫中的图案,遥远朦胧。

抗美援朝的烽烟燃起之时,雯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全校二百名应征的大学生中,雯是屈指可数的几名女生之一,在校园里备受瞩目。恭维与赞扬,如春风中花雨,频频飘落在她鬓边。虽然知心好友悄悄为她惋惜,何以在即将大学毕业之际投身疆场,前功尽弃,她却朗笑着宣称:革命青年为国流血捐躯,当在所不惜!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