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里媒人不断。大女儿已在头年嫁到了褒城山货栈老板家,现在轮到二女儿了。可任凭媒人说破了嘴皮,裁缝总是笑眯眯地不置可否。二女儿满十九了,裁缝依然在不慌不忙地东挑西拣。
然而,精于算计的裁缝哪里晓得,清帝逊位后,军阀间争夺势力的战火已蔓延开来。小城那与世隔绝、亘古不变的生活节奏,很快将被打乱。
一个炎热无风的夏日,正午的骄阳烤得人头昏脑涨,无心劳作。猫儿狗儿们也都躲在门洞阴影里,懒洋洋地喘息着……
忽然,一串清脆的马蹄声踩在青石板街道上,由远而近。人们睁开眼睛,伸长了脖子,好奇地东张西望……
一个身材魁梧、骑高头大马的军官,正带领队伍途经小城。路过裁缝铺时,军官的目光落在门板后探出的一张脸上。军官一怔,勒住了马头。
几天后,队伍开拔之时,二女儿被带离了小城。
外婆和这个军官在一起是否幸福,她从这个魁梧的汉子那里可曾得到过爱情,将永远无人知晓了。队伍离开小城不足半载,军官便在一次战斗中阵亡。
年轻的外婆被送往军官的家乡。她尚未从死亡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便获知了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消息。军官家人密谋策划,要将外婆卖入妓院,捞取一笔外快。幸亏有位良心尚存的亲属,将阴谋泄露。于是,人贩子前来领人前夜,外婆销声匿迹了。
外婆逃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很难想象,在那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年月里,一个目不识丁的缠足女子,是怎样活着走出了鄂西川东的险山恶水和刀光剑影的。
然而,她回来了。在一个凛凛北风把古汉台角楼上铜铃吹得叮当乱响的冬日傍晚,有人瞥见了外婆苍白瘦削如纸鹤剪影的身姿在街头掠过。
外婆返回家乡数月,裁缝就把她嫁给了外公。杨大善人的名声,外婆早有耳闻。据说他每年都要捐给庙里几十副白棺材板,救济无力下葬的穷苦人。
那年外公已年近六十。瘦高的身材微驼,高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花镜。他妻子去世不久。四个女儿中的三个也已嫁出。外公唯一的遗憾,是他花甲之年,尚无子嗣。
族人中不断有前来说项者,欲将儿子过继给他。然而精明的外公,面对这些觊觎他庞大财产的建议,一概置之不理。他已拿定主意续弦,不使香火中断。
传说外公在媒人撮合下,对一个据称温柔贤惠的老姑娘较为中意。但在下定之前,外公执意要侧面看一下老姑娘相貌。几个媒人慌了手脚。原来他们受人之托,共谋要把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嫁入外公豪宅。情急之中,媒人们想出了偷梁换柱的妙计。裁缝那红颜薄命的二女儿新寡在家,何不让她出面,顶替相亲。待定礼下过,生米煮成熟饭,还怕老头子反悔不成?
庙会之日,外公在媒人的伴随下,步入鼓楼旁一间陈设清雅的茶馆,选临窗的桌前坐下。窗外,鼓楼前那块空地上,几个流浪艺人,正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表演杂耍。一个肌肉鼓凸、臂膀裸露的汉子,红着脸,努力把一柄尺多长、寸多宽的利剑插入僵硬的咽喉。
外公的目光落在汉子身上。插在汉子喉中的利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银光。外公喘不上气来,产生了强烈的窒息感。他慌忙垂首,将目光定在暗香漂浮的茶杯上。直到竹帘一片轻响,外公才重新抬起松弛下垂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