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宰了你!还有你!你!把你们全宰了!……你们这些狗日的!你这个贱骨头!老子的钱,都让你们花光喽!……”
躺在我身边的外婆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披衣起身。“老焦又喝醉了!”喃喃自语声中,她撩开蚊帐,下了床,拉开门栓,去隔壁劝架。
一夜未睡好。早上起来,外婆牵着我的手,去买糯米炸糕。出了大门,在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街上走不多远,便是那家油糕作坊。老旧的铺板油腻乌黑。墙壁和桌椅留下了绵长岁月烟熏火烤的痕迹。一个女孩蹲在灶口的柴堆旁,用力拉着呼哧作响的风箱。几个汗流浃背的成年男女围着一张条案,手持木棒,用力敲砸着案上雪白的糯米团。拎了油糕出门来,走了好远,耳畔还响着那“啪哒啪哒”的敲击声。
街道的拐角处,有家狭小阴暗的酱菜店。坛坛罐罐的背影里,端端地坐着一位面容清俊、举止端庄的中年男人。外婆路过那里时,停住了脚步,轻声细语几句问候,交换着会心的目光。
接下来的一个夜晚,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外婆手擎一盏灯笼,照着高低不平的路面,带着我和妈妈,绕过鼓楼,悄悄拐进了城中一条小巷。
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里,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中晃动。大人们都屏息敛气,神色紧张。我从人缝里瞥见了酱菜店中那个清俊端庄的男人,守候在病卧在床的老人身旁。
回程的路上,灯笼的幽光幻化为碎银,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外婆长长地叹了两声:“你表哥当年从远征军刚回来时,做少校教官,多风光。几个女学生追在后面要嫁给他,可他心里只有你……唉,谁能想到,如今落得这般凄惶……”
妈妈不语。硬皮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在深夜里橐橐作响。
逢集的日子,外婆领我去逛庙会。在城东巍峨挺秀的“古汉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一片席棚。摊贩们扯开嗓门,高声叫卖着五花八门的吃食玩意儿。我目不暇接,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尝上一尝。
外婆买来几束拐枣,塞在我手中。这种怪模怪样、像秃树枝样不起眼的褐色小果子,吃到嘴里却意外地甜蜜。令我不解的是,从那以后,我从南到北,走遍了中国大地的许多地方,却再也不曾见到过这种奇怪的果子。
归家途中,外婆特地绕路,带我去看城中几处名胜古迹。在一座古老陈旧、颜色晦暗的宅院里,有一方用青石块围砌的大水池,叫“饮马池”。外婆说,那是汉时刘邦军队出征前饮马之处。城东南还有一处残败的土台,上立石碑,外婆说那叫“拜将台”,并讲起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典故。可惜我听得似懂非懂,毫无兴趣。外婆知道是对牛弹琴了。
外婆从未进过学堂。可是不知她是通过什么方法自学的,竟然能够揣摸着读懂妈妈以及我日后写给她的每一封书信,从不求人代读。
2
从未有人完整地对我叙述过外婆的一生。外婆在世时,也对自己青年时代的经历讳莫如深。然而从长辈们偶尔的闲聊中,我得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音息。像在草丛里寻找回散落的珍珠,我小心翼翼地竭力把它们重新连成一串。
十九世纪之末,外婆落生在小城东街一家裁缝铺里。裁缝的三个女儿个个如枝头带露的果子般鲜亮。最出色的是二女儿,薄嘴唇,高鼻梁,粉雕玉琢的鹅蛋脸上,闪着一对漆黑灵活的眸子。其实很难想象外婆年轻时究竟有多么美丽,因为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满头银丝在脑后绾成圆髻,身穿肥大的夏布斜襟衫,拐着一双小脚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