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园(4)

一个窄肩瘦腰的半老男子踏入茶馆。尾随在后的妙龄女子,着一领珠灰宽袖圆边袄,墨绿绸裙长长地垂盖着脚面。

媒人翘起尖下巴,给外公递去诡异的眼色。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镜片,外公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默默走过身旁,又静静地坐在远处竹椅上的年轻姑娘。

角落里的盲艺人,适时揉起弓弦。悠扬婉约的二胡曲飘入耳际,似一股清凉的泉水在外公血管里流淌……外公的眼角湿润了,胸膛中涌起了一丝温柔,脑际莫名其妙地浮现出卧房几案上那对绘着仕女图的细瓷帽筒来。

很快,裁缝为自己在茶馆中扮演的角色懊悔了。“凭什么我就不配与杨大老爷做亲家!”于是,媒人们发现,他们落入了自设的陷阱中,斡旋无望。

在那所深宅里,年轻的外婆立即嗅到了浓浓的敌意。

二十五岁的四小姐,比她称做“新娘”的继母还年长五岁。外婆头次听佣人私下里将四小姐称为“紫嘴巴”时,甚是好奇。然而一次午饭后,四小姐喝毕汤,用绢子抹掉唇上胭脂,外婆才注意到那两片略嫌肥厚、颜色暗紫的嘴唇。然而,对于“紫嘴巴”来历的传说,外婆则半信半疑。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外公的前妻给他生下了第四个女儿。被一次次失望所激怒的外公大发雷霆,喝令佣人将嗷嗷啼哭的新生命投入水缸。片刻后,外公步入产妇卧室,看到蒙头哀泣的妻子,即刻为自己的残暴感到懊悔。女婴从濒死中被救活,唇上却留下了永恒的纪念。

四小姐未像她的三个姐姐一样,在含苞欲放之年嫁入门当户对的财主家中。长期以来,外公一直在精挑细选,为她物色一个可以入赘的女婿,以便能把自己庞大的财产留给亲生骨肉。

不过,这个想法遭致族人的激烈反对。外公的几个弟弟,无不希望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因而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对女婿的挑选。四小姐如花的年华,便在这冗长的明争暗斗中无端地流逝。

“新娘”的进门,更为严重地威胁到四小姐继承权的落实。显然,只要年轻的“新娘”为外公生下儿子,四小姐这些年耗尽心血的等待,将全部付诸东流。

两年后,外婆怀孕了。严重的孕期反应使她粒米难进,呕吐不停。外公求子心切,请来城中最好的中医为她把脉安胎。

一日,外公乘船,到汉江下游安康城办事,至晚未归。

暮色中,外婆的女佣在厨房煎煮中药。她因事离开了片刻,返回时却见四小姐高大的身影在灶台前匆匆闪过。擦身离去时,四小姐神色慌张,险些被门槛绊倒。

望着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药罐,女佣犹疑不决。最终,在她巧妙的暗示下,外婆未敢进药。

那夜更深人静时,外婆恍惚间听到一阵凄厉的惨叫。她披衣下床,循声来到室外。皎洁的月光下,一只黑猫在阶前痛苦挣扎。女佣欲言又止的面孔再次浮现。外婆迟疑着巡视四周。打翻在花坛前的药罐,映入了她的眼帘。

清晨,四小姐从女佣口中得知了她宠物的噩耗。她来到外婆院中,面色苍白似宣纸,未涂胭脂的嘴唇抽搐不停。她的目光躲避着默默伫立在窗内的“新娘”,动作机械地抱起花坛前冰冷的猫尸,悄然离去。对于黑猫莫名其妙的死亡,四小姐缄口不问。

一年后,外公为棠舅满月大摆宴席,宾客云集他乡间的豪宅。人们纷纷举杯恭贺外公晚年得子。他那张一向严厉的长条脸上,也浮现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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