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语言上,索拉以往最擅长当代口语加都市幽默,这次却根据题材做了大胆尝试,与随机应变的结构相对应,语言风格也随故事发展步步演变。起首说古,文白相间,洗练简约,用大量对仗短句,时有《 山海经 》、《 搜神记 》之清韵。后面话今,便渐次变体为现代白话,绵长细致,对话及心理侧写增多,颇得明清直至当代小说的娓娓世俗之调。当中插入的谣曲、戏仿的小诗,又各依人物身份年代及体裁编制,亦庄亦谐,惟妙惟肖,不动声色之间充满机锋。看得我边笑边叹:这家伙真是天生的小说家!
多重视角的享受
索拉这结构、语言资源及选材上的蜕变,我相信与她离开母语环境直接相关。作家离家出走或去国远行,视野里的那个家那个国由于有了距离,必定会出现不同的景象。这时候再问“我是谁?”“我自何处来?”将母语、故人、民族文化都变了“客体”来研究,反倒可能真的有了一种“客观”――当然,从乡土的角度讲,这个结果一般被称为“隔”、“异化”。索拉早期小说中的叙述者是个身份固定的“我”,一位住在北京的有波西米亚倾向的青年艺术家。那时虽然人物变换,却常像是作者使了分身术,扮出不同的脸说不同的话,但声音腔调是同一个,因为作者永远身在其中。那时她的题目基本上是“我和北京”,从北京“向外看”时加进一点想像的“西方”。我、北京、西方,三者之间关系明快直截。
后来在伦敦写的《 混沌加哩格楞 》,叙述者的声音和视角开始出现分裂,人物、语言的“回头看”也初露微兆,其中首次引入、改制中国传统戏曲。但那是个过渡之作。到了《 大继家的小故事 》,叙述者才真正有了多种声音多重视角,穿行于不同角色之间时显得游刃有余,对所写的众多对象和“民族”、“历史”有了反身观照的自信与复杂。语言上对传统的借鉴与再创造也更为大张旗鼓,更为从容娴熟。这是成熟突破之作。顺便说一句,索拉做音乐似乎也有类似的历程。看上去是“东――西――东”,走的却并不是一个圆圈。音乐与写作彼此影响,结果是两者都更成熟、更专业、更丰富了。
索拉住在北京写当下,住在伦敦写“文革”,住在纽约写《 聊斋 》,似乎是愈写愈远、愈旧。其实是愈写愈开阔、愈深入。这本小说题材是中国( “西方”的直接出现仅限于引用《 圣经 》铺下的隐喻及一位传教士 )态度却不是乡土的民族的怀旧的。
书近结束,大岛神秘地消失了,似乎是“历史的终结”。但《 尾声 》里,大继家族的人却又从美国洛杉矶冒了出来,继家原本是外族,这书描写了大汉民族对它的兼并消融。然后呢?
应该还有精彩的下篇。我等着。
1999年10月10日于香港薄扶林道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