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种读法是把它读作一个有关女人的故事。因为这小说外壳是革命史诗,内囊里却流满男女情欲。男人载道,女人传情。结局永远是情为道所杀,精彩处却在那过程。所以,大故事虚写并且经常“断片”、“废片”,小故事细写往往节外生枝、枝上生花;男人为骨架背景,女人为血肉魂灵。第四部《 在阴间里 》,男人索性没了踪影,只三位女子( 莫姑娘、娇艳、京之 )的故事有滋有味儿地在此延演,并且每人性格皆有发展。“影剧传媒”里那场阎王殿重头戏,传审执迷不悟的英雄游魂继天的,不是阎王爷,却是那位“看古书学到了女权主义”、“接管阎王爷我夫君的一摊生意”的阎王娘娘。这实在是颠倒阴阳、混淆正反的绝笔。从这角度去细品书中的男女类型,以及众女人之间、众男人之间的关系,其中况味深长,值得评家撰专文解读。
谋篇布局 精心之作
据说大陆近年流行“小女人文学”,我没有看过,不能比较,猜测“她”的感觉大约是与单位里硬邦邦的“女同志”、商界中大剌剌的“女强人”有别的吧。甚或是对以往革命女权加男权的一种以软化硬,如同邓丽君对《 东方红 》?这倒也好,很必要。我们这一代吃革命的铁与碱长大的大陆女人,大约都经历过“小女人”的阶段,都饥不择食地品尝过“小女人”式的“酸的馒头”,其急切犹如刚爬出严冬的盐碱地就直奔小城之春。那小布尔乔亚的小风吹在皮肤上真舒服啊!我们实在太缺了。只是,这丫头不是那丫头,到底不是金丝雀。那阶段一过,这“小女人”的名目便听着有些腻歪,未免叫人联想到“小心眼儿”、“小鸟依人”,要么就是“泣诉”、“自怜”、“乖巧”这一类楚楚动人的传统姿势,以至令人疑心送这雅号的先生( 多半是位先生吧 )说不定自己竟就是个“小男人”,才生得出这般“可怜见的”心肠。( 糟糕,又犯了刻薄的恶习!打住。 )但这绝非索拉笔下“她们”的感觉。好好一头浓发,束之以冠带本来多余。倘非束不可,我以为索拉这一路的倒不妨以“大女人文学”冠之,多少更近其苦辣酸甜、嬉笑怒骂、粗中有细、细中有粗之仪态精神。
不过,说来说去,读这本小说最大的享受还是它的形式和语言。索拉的小说一向好看。因为自认职业是制作音乐,写小说不过是个嗜好、副业,索拉早期的小说写起来没有负担。挥洒轻松,全凭天赋才气。当年的几个中篇如《 寻找歌王 》,常有跟着感觉走、不修边幅、信笔拈来的潇洒漂亮,好像漫不经意就抖几个包袱给你看看。当然也就有粗略任意的痕迹。她自己爱说“我瞎写”,别人有“刘索拉的小说是坐在梳妆台前写出来的”之说。这或许是她当年的一种姿态,又何尝不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艺圈的一种姿态――“玩儿酷”。那些年真成了大陆文人文坛的一股风气,显见两者都正年轻。专业化、职业化,则要等后来资本主义市场的大环境来催生。索拉的写作也终于脱了“玩票”心态,彻底“认真”起来。这一认真,气象果然不同。看得出无论谋篇布局还是状物写人,均下笔极吝,从头至尾是精心之作。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本书是她首次作为职业作家登场。然而还是好看。
先说结构。与她从前比,此书手法迥异。搭的是个大框架,熔神话、历史、浪漫传奇于一炉。乍看,会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莫言等等;看下去,则仍是刘索拉的天地。她博采神话、笔记、戏曲、诗歌、民谣、报刊拼贴、电影剧本各种形式来混用,并使每部之间相互对仗呼应。姿态样式丰富多变,却又节奏从容,错落有致,毫无冗长沉闷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