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索拉小说
查建英
让我先把这句话放下:这是一本精彩的书,是刘索拉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小说。
讲她的小说得讲讲她这个人。初见她是1990年在挪威的会上,那个会上只有我们两个女的,住一个旅馆房间,一下子就熟了。白天开一天会,众人讲的是现在、未来、为什么以及怎么办,索拉坐在那儿挺蔫。晚上我们一人靠一个大枕头,对着说,说来说去全是过去。她精神来了,各种手势、表情、妙语、针砭,目不暇接。说到后半夜,眼睛愈发大而且光彩照人,次日起来脸有点绿。那场没有睡眠的会开了十天,我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人极念旧,二是这人能把陈年往事说出花儿来。
“未来人”的传奇
像所有复杂有趣的人一样,她个性里有一堆“自相矛盾”,她一直顶着个时髦的“现代”形象,代表“新潮”、“反叛”――因为《 你别无选择 》,因为她做过的那些摇滚乐,还因为她一些很“转”的作风言论。她的确不安分,宁死不能落了俗套;但其实却极守己,做人有一系列神圣不可动摇的“原则”,且性格里颇多“古典”成分。比如特别在意老家人和小时候的朋友、嗜古曲古词、有迷神信鬼倾向、讲义气、欣赏古雅的“淑女”服装。她烧起菜来大无畏得像个红卫兵,家里的杯盏碗碟没有一样是配套的,用北京土话骂人我还没遇到过第二位女士能骂得像她这样“家常”。但在艺术和感情这两件事上,她却讲究得不能再讲究。对音乐和写作,她有以性命相许的郑重严肃。这是她的命,她认了。
她住所里摆着陈丹青为她画的一幅很大的肖像,半面墙前坐着一位粉面佳人,纤手尖鞋,服饰是艺术的,色调是颓废的,眼神却使人想到江姐刘胡兰。更妙的是那目光于坚决锐利之外,尚会勾人,与之对视良久,隐隐有鬼气。天一黑索拉便拉块大纱布照“她”的脸盖上去,说是“我怕那女的”。“那女的”是哪朝哪代哪一国的人呢?古典?现代?阴界?阳界?慵懒幽怨?义无返顾?反正看过的人都说那像确是得着了索拉神髓。
索拉这本新作,起首打出一面“写的是未来人”的幌子,开讲公元四千年后“大岛”上一个外来部落的传奇。大凡经历了革命的这几代中国人,免不了会把它当自己这一个世纪的皮影戏来看,贯穿全书的继家史,那些知道作者之父的读者,也肯定忍不住拿着刘家人物径直对号入座。刘家这段公案,民间有多种版本,索拉的母亲也早写出了一个至少标题在全中国上下闻名的文学版。索拉这一版承的是野史、秘史传统,造的是太虚幻境,寻找正史、终极真实的诸君可往它处去,否则生一肚子糊涂气,不必。
但称它为“野史”、“秘史”也不尽确切。重写以及解构历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大陆文学界的一股浪潮,出了不少各具千秋的好作品。索拉坐在刘家这座历史大金矿上,却一直“王顾左右而言他”。以索拉写作之本心讲,这沉着是必然的。追潮流她从来不屑,她关心的其实永远是“我是谁?”而刘家这个历史,是她命根子上的东西,追问的不仅是“我是谁?”更是“我从哪里来?”我想她心里早明白:此事轻易动不得。她要等过了风华少年人那一段锋芒外露、对镜取材的寻寻觅觅,磨练了成熟的武功,才来采这沉沉的矿藏。这强烈的“个人”性,使这本“野史”与众多“别人的野史”区别开来。在这个意义上,此书是索拉过去所有写作的一个极为自然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