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在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当中,程天佩是很重要的一个。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我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件事情性命攸关,比方说吧,我就像一个最大限度鼓胀起来的气球,而这件事就像一把锥子,任何哪怕是轻轻的触碰都会让气球爆裂。我再愚蠢,也不会在自己鼓胀起来的时候把锥子交到别人手里,而程天佩手里便有这样一把锥子。我想这足以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在孤城驿住了两天旅馆,我又回到海滩。程天佩还在,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回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年轻道士在沙滩上走五虎,经程天佩介绍,得知那位道士便是圣水观的华太乙。
“这就是老李,我的一个朋友,”程天佩说,“托你代收的信就是给他的。”
华太乙彬彬有礼给我作揖,说:“小道多次听程老弟说起过李先生,他极钦佩李先生的学识为人。”
程天佩斜睨着华太乙:“都是朋友,你就别转了。”
华太乙侧起耳朵,越发毕恭毕敬的样子:“敢问李先生在哪高就?”
我说刚从家里出来,等朋友的信,信来了我才能走。华太乙说程老弟问过多次了,信来了我会马上托程老弟转呈。我说那就先谢谢了,你们下棋吧。华太乙伸手谦让,说不知李先生是否谙于此道?我说下不好,我看你们下。“那小道就献丑了。”华太乙欠一欠身子坐下来,和程天佩继续那盘残棋。
这位华太乙长得唇红齿白,双眉又细又长,用我同乡蒲松龄的话来形容,算是“宛若好女”,一袭玄青色道袍穿在身上,越显得倜傥脱俗。感觉他这样的人该在松间磐石上与仙人对奕,而不是蹲在沙滩上走什么五虎,并且他还不时地悔棋,把程天佩吃掉的子儿拿回去重走。程天佩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他把棉袍掀到膝盖上面,满不在乎地瞅着棋盘,说看好了看好了,然后突然把华太乙刚拿回去的子儿再吃掉。输过几盘之后,华太乙推托说下不好五虎,程天佩不客气地说象棋你行么,还不照样是手下败将!华太乙又说到围棋。“你说围棋干什么!”程天佩使起性来咄咄逼人,“就冲你下五虎这点劲头,围棋也好不到哪去。”华太乙显然是秀才见了兵,站起来拍着道袍告辞。
程天佩去船舱里拿出几个小皮箱子,这时候我才发现,船舱里还有一个人,那人跟程天佩一起出来,手里拎着一个成色很好的公事皮包。程天佩仿佛不放过任何耍排场的机会,又颇为练达地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老景,外地的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老景(也许是老秦,我没听清楚)过来跟我握手,说很高兴认识你。那人北满口音,矮墩墩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像个药铺伙计。或许由于在此时此地碰见,我总觉得他不是做正路生意的,本来要跟他聊一聊,但程天佩横着插进来,说老李你回屋休息吧,我送送客人。然后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小皮箱子走了。
船舱里还是原样,只是我的铺上多了一床被子。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然后躺下来看书,说是看书,其实我连手里拿了一本什么书都不知道。不能再滞留下去了,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去任何什么地方。我现在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那点土豆,其实那点土豆早就成了某种凭借,仅仅是我和程天佩搭伙的一种资格,尽管程天佩总是用夸张的语气称赞土豆,但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小家伙给我留着面子,我不能厚着脸皮让一个孩子供我饭吃。晃动的书页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我不停地翻着书页,仿佛要从那里找一扇门走进去。后来我走出船舱,在海边来回走着。西面岬角下有一些散落的大石头,我拣了几块推掷到海里,登上岬角,俯视着海浪一排排涌过来,再退下去。我想我就像家里那两匹马,你得让它们拉车或者犁地,闲得久了它们会因能量的积聚而刨槽。坑洼地方的草已经泛绿,在子午山,这时候已经锄完了头遍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