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要走,程天佩有些失落,问起我那封信,我告诉他信还没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但我不想再等了。他说你这个人真死心眼儿,你就不会多写几封。我想也是,万一吕克贞没收到我的信,或者由于其他原因耽搁了,这些日子也就白等了,横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索性就再等几天。于是我又给吕克贞写了一封信,这次回信地址没写来亨货栈。杨掌柜一直认为我滞留在孤城驿是另有目的,他的好奇可能会毁掉我那封信。我问程天佩在当地有没有可靠的收信地址,程天佩说你就写我好了。我说收信人必须得有固定地址,这样邮局才好投递,我总不能写“海边破船程天佩收”。他想了想,说固定地址也有,你就写圣水观,圣水观的华太乙。我说听这名字怎么像个老道。
“就是圣水观的道士。怎么样,这个地址可靠吧?”
“那当然,”我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可靠不过了。”
此后我又去卸过几次船,依然是每次挣一麻袋土豆。我把挣来的土豆卖掉,除了买一点生活必需品,剩下的钱都攒下来。每次卸船回来,都要被程天佩奚落一顿,小家伙近来手头挺阔绰,动辄买回各种好东西,摆在沙滩上像开宴会似的。按他的说法,我只要把饭做好就行了,至于去满洲里的路费,他会给我“考虑”,因为那点路费也就是一顿饭钱。我吃着他买回来的好东西,理直气壮反驳说劳动挣来的钱才干净。他说你的钱干净吗?怎么闻起来有一股土腥味儿。他甚至还透露出有“收下”我的意思,想让我帮他“到北面跑一跑”,条件是往后不许再犯酸,必须听他的,因为他不希望“手下的人”对他说三道四。据他看来,我能把“大傻瓜”(指抢他东西的那个流浪汉)摔趴下,说明我还有点用处。小家伙口气挺大,他总这么居高临下跟我说话,把我弄得很没有面子。
有一天晚上我卸船回来,发现程天佩举动挺反常的,他对我特别客气,吃饭的时候他说你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我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是不是又让人欺负了?他盛了一碗面糊糊端给我:“我真舍不得你走。”
“我不走,”我说“起码最近还走不了。”
“你得离开几天。”他打开一个油纸包摆在沙滩上,“这是现买的酱肉,满记卤味店的,有二十多种调料,你看这颜色。”他夹起一块肉放到我碗里。
“颜色是不错,”我把碗蹾在沙滩上,“可是我得弄明白,你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你什么也别问,”他又摆出主人的架势,“吃完饭你就走,到街里找一家好旅店,店钱我出。”他塞给我几张纸币,“顺便洗洗澡,头发也该剪了,上旅店找个镜子照一照,看看你都什么样了!”
我觉得有必要跟他好好谈一谈了。我得承认,小家伙有些来头,也挺精明,但那只是孩子气的小聪明,限于年龄,他只能是个被利用的角色。在他看似秘密的勾当背后,其实有很多漏洞,一旦秘密泄露,很难想象那些利用他的人会怎么处置他。尽管我没有多少把握能说服他,可我还是想试一试,把他从是非之地中拉出来。我问是不是又有船来了。他愣了一下,说你还知道什么?我说别再干了,这不是你能干的事,他们是在利用你。他说他们离了我还玩不转呢。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说什么也不会让一个小孩去干这种事。他说你倒是大人了,可我怎么觉得你混得还不如我。他显然是不耐烦了,开始用近乎恶毒的语言攻击我。小家伙仗着他那一包酱肉,并没把我放在眼里,再这样争论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于是我也强硬起来,我说要是我不走呢?他说那你就待着吧,看一会儿有人来收拾你!
我相信他说得没错,从那天晚上的场面来看,暂时躲开是明智的,身在异乡,我还没愚蠢到自找麻烦的地步。我说那好,我就再听你一回。我去船舱里拎了提包出来,去收挂在外面的卫生衣。程天佩笑眯眯望着我说:“吃了饭再走呗。”
“我下馆子去,”我说,“去街里下馆子。”
由于治服了我,他有些自鸣得意,慢悠悠说:“老李啊,我是为你好,过两天你不是还回来嘛,我还等着听你的狐狸精故事。”
“我听你的,这就住店去,”我把衣服塞进提包里,“可我得把你也捎上。”我拦腰把他夹起来就走。
程天佩没提防这一手,他愣了一会儿,接着缓过劲来,在我胳肢窝下面拼命挣扎,像女人一样抓挠我,骂出的话则不男不女的,什么“倒邪霉的”,“鳖犊操的”,都出来了。他这样拼命折腾搞得我很被动,我左手拎着提包,右胳肢窝夹着他,还要提防他抓伤我的脸,这样非得半夜才能走到孤城驿,我得让他安静。于是我放下提包,把他翻转过来,撩开棉袍,狠狠在他屁股蛋子上扇了两下,这一招果然挺有效,他不叫也不闹腾了,老老实实让我夹着走。走到山根的时候,他跟我商量:“老李啊,咱们还得回去。”
“不行,今天晚上你别想回去!”
“酱肉还在沙滩上,别招了野狗。”
“那就喂野狗!”
黑暗中,我勉强辨认着山路,不断躲避伸展在路上的树枝。程天佩的棉袍过于肥大,底摆拖下来,在我脚下绊绊牵牵的。我把他放下来,打算扛到肩上去。他说看把你累的,我还是自己走吧。我说你别想耍花招,当心我揍扁你,老老实实在前面走!
快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有几根树枝横扫在我脸上,我本能地伸手去捂脸,再抬头看时,程天佩已经钻进树丛中不见了,小家伙趁我不注意的档儿,扳弯一棵小树暗算了我。树丛里传来他登翻石块弄出的杂乱声响,小家伙在不顾一切地逃脱。我没去追他,这阵他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我在山顶上找了一块岩石坐下来。这里视线很好,越过树丛,南面的海一览无余,此刻的海面呈藏青色,极远的地方,海天连接处泛着朦胧的白光。山下的沙滩上,那条破船隐约可见。程天佩不知躲在哪里,但愿他不会有什么危险。
感觉那条神秘的船仿佛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正挂满了帆全速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