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之前,我一直过着相对稳定而优裕的生活。子午山是个富裕地方,子午河川的土地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即使在战乱年头,除掉捐税和临时征调,橱柜里总是有多余的煎饼。除非万不得已,我们很少去当兵。每逢荒年,人们总爱去我们那一带乞讨,我见过别人的苦难生活,而我自己从未亲身经历过苦难的磨练,我缺乏面对现实生活的能力。尽管我念到初中毕业,在子午川也算个文化人,但我发现我对数字不敏感,这个缺陷使我的第一次远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从开始就好好计划,起码现在我不至于住在这条破船里。住旅店的时候,我还可以从古人的情怀里得到慰藉,吃过烧饼躺在床上,不时便会冒出什么“旅人”或“游子”的念头,坦率说,某些时候我挺惬意的。可现在,当我真的流落街头,我发现原先那些浪漫的念头竟如此脆弱,两顿饭饿过来,再没什么“诗意”了。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我带来的那些书帮了我,使我不至于太无聊。经程天佩同意,我的铺位已经搬到北面,和他紧挨着。这里光线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阳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舱壁上,下午又照在东面的舱壁上,充足的光线给了我阅读的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频频光顾伯爵的庄园或是贵夫人的沙龙,在啃着烧土豆的时候,我参加了数不清的宴会和舞会。为了感谢程天佩的关照,我把整本的《 聊斋志异 》译成白话讲给他听,我和我的同乡蒲老先生串通起来,很快把这个骄傲的小家伙蛊惑了。有一回我散步(这是我在学生时代养成的好习惯)回来,发现他竟拿着我的《 聊斋 》在看。我说你上过学吗?“上过两年,”他合上书说,“这本书看不懂。”
“其他的书能看懂吗?”我把李青崖先生译的莫泊桑小说选集递给他。
他翻了一下,说:“勉强能看,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望望铺上的《 聊斋 》,“你学问真大,什么时候我能看懂这本书就好了。”
我说:“你真该上学,为什么不念书了?”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他笑嘻嘻说,“念书的时候早过去了,教书还差不多。”
“对不起,”我说,“忘了你都十八了。”
“‘扪虱’是什么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 聊斋 》。
我说就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时候文人的一个癖好,边谈学问边从身上摸几个虱子出来掐了,被认为是一件挺体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在腋下鼓捣着,一会儿便捏了一个虱子出来。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着它爬,那是个又黑又大的虱子,乌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养了很久。我见不得他玩虱子,说快把它扔了!他说你没有吗?我说小时候有,长大了没有。他说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时候没有,长大了才有。我逼着他把内衣脱了,然后烧了一桶开水,把衣服扔到开水里煮,估计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家伙白天除了睡觉,再就是缠着我下五虎或者给他讲《 聊斋 》。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后才匆匆地回来,我想象不出他在这个年龄有什么夜不归宿的理由,问过一回,小家伙对我很不客气,扳着脸把我训斥了一通,说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话,他就要让我“另谋高就”。但很快他就舍不得让我走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至少让他看到了我还不是一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