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3)

 

太阳出来了,从海湾东面的岬角透出微红的光亮,转过岬角的礁丛,便看见海面上冒出的半个太阳。这里是一个河口,在河口的沼地上,生长着大片芦苇,收割后的芦苇一簇一簇缠在河岸稍高的地方。听杨掌柜说过,当地盛产苇席,大概就是因为河口地带有取之不尽的芦苇。我走到就近的一个苇垛跟前,放倒两捆芦苇,一直坐到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回来的时候我扛了两捆芦苇,在船舱里给自己弄了个窝。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身上一阵一阵发颤,大概是伤风。我把自己埋在芦苇里面,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朦胧中,听见有人走动,脚步声在船舱下面咚咚响着,像牲口刨槽的声音。“把牲口牵出去遛一遛,”是父亲的声音,“个鳖羔子,明天就给我相亲去!”轰的一声,五颜六色的花竞相开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释放出一股辛辣的气味,呛得我鼻涕眼泪一起下来了。“真脏!”郭兰皱着眉头用毛巾给我擦脸,“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郭兰退后两步打量着我,“真好看!”她说,“鼻涕擦干净了真好看!女人都会被你迷住。”“怪冷的。”我傻笑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给我捆上!”郭兰忽然发作起来,“西南步兵学校,我们早就知道你不是个东西!”有两个人把我就地摁倒,一根绳子捆了,后来我就被扔进一个黑屋子里。我大声喊叫,用脑袋撞门,耳朵里轰隆隆响着,像掉进了无底深渊……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小家伙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是两个人,一会儿又变成三个。舷梯口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在我脚下洇出一片金黄,我依然枕着提包,身下铺着芦苇,身上却盖着小家伙的棉被。我试着要爬起来,可是头重脚轻,眼前一阵眩晕。

“你还是躺着吧。”小家伙扶着我躺下,“你不大好,烧得挺厉害。”

“什么时候去镇上,你给我买点药。”我把钢笔掏给他,“这是南洋铱金笔,看看能不能把它卖了,买点治伤风的药。”

“一支破钢笔,”他拿着钢笔看了看,不屑地说,“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这里有药。”他撩开大棉袍,掏出几个蜡封的药丸子,连同钢笔一起放在我身边,“我给你烧点水去。”

吃过药,又喝了很多开水,感觉身上暖和多了。看舷梯口透下来的阳光,这时候应该是下午,“真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糟糕了。”

“谢什么,”他大模大样地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山东人。”我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你呢?”

“姓程,程天培。”

我说名字挺大气,取天地培育的意思,日后必能成就参天拔地之才。他纠正说不是培育,是佩带。“明白了,是佩服。”我比划着,进一步恭维说,“我,佩服你。”他看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大棉袍直抖动。我的恭维恰到好处,他接受了。此刻,他倒真像有十八岁的样子,我得承认,活到现在,我还从未看见谁这么放肆地笑过。

这天下午,程天佩做了两个人的饭,他先出去生火,然后又回来和我商量,要拿几个土豆。我说土豆就算我们两个人的,以后不必问我,拿就是了。小家伙熬了满满一洋铁桶面糊糊,我们俩蹲在沙滩上,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热热闹闹的。面糊糊里面掺上白菜土豆,喝起来非常顺口,此前我从未吃过这么好的面糊糊。

太阳已经偏西了,岬角那边有几只白色的鸥鸟在戏着海浪翻飞,潮水退得很远,露出一大片平整的海滩。程天佩往火堆里架了一些树枝,然后就在沙滩上画出一个棋盘,拉我跟他下“五虎”。小家伙“五虎”下得挺好,动辄给我布下陷阱,即使我全神贯注,也只能和他下个平手。每下完一局,他就把模糊的棋盘重新画好,嘴里不住地说:“你还挺难对付的!”后来我说不玩了,小家伙意犹未尽,挑衅地看着我,说:“怕输吗?”我说怕赢,在你的地盘上,赢了不好意思,输了又不甘心,我撅了几根树枝架在火堆上:“说说你吧,看样你在这住了挺长时间。”

“三年,”他说,“在我前头有一个老花子,后来老花子死了,这条船就归我了。”他看看我,忽然问,“郭兰是谁?”

“一个朋友,”我说,“你还听到了什么?”

他疑惑不解地望着我,说你这个人挺怪的,你提包里装的净是书,可你还扛了一麻袋土豆。我说这很简单,我念了几天书,所以要看书,至于土豆,那是我帮人卸船挣的,我想它还有点用,就和书一起搬过来了。他想了想,说你上这里来,不是光为了看书吧?我说来找一个人,投奔一个人,那个人不在了,后来又等一封信,那封信来了我才能走。他固执地盯着我,说我看你是领了别人家的女人跑出来的。他偏着小脑袋想了想,说你是私奔,你是领了人家的姑娘媳妇私奔。我说私奔得两个人,还没听说有一个人私奔的,我自己奔个什么劲!他说出来的时候是两个人,后来女的想家了,把你一个人撇在这里。我说算你猜对了,刚跑出来是两个人,跑着跑着就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就跑到你这儿来了。

“我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他急不可待地声明。

“你放心,我不会住多久的。”

“吃完这些土豆你才肯走吗?”

“也许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说,“那封信来了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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