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武(1)

 

即使现在——在我写这部手稿的时候,回头审视最初的行为,我也认为离家是明智的选择。某些时候,你的存在会使当事各方陷入尴尬境地,这时候你最好还是离开。在遭遇尴尬的时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说得体面一点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跑了。五〇年春节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广举突然“跑了”。我离家的时候颜面扫地(这一节我会在后面写到),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广武。尽管在成年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和李广武分隔两地,甚至不通音讯,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他的名义活着。李广武这名字是一顶体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经共同拥有过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诱惑,当我在诱惑中警觉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法补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东西,但把自己给弄丢了。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李广举这名字在我二十岁离家的那个初春戛然而止,它连同我的身份一起丢失了,此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复活。

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广武自小是跟父亲长大的,母亲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似乎就已经很老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除了我和李广武,再就是一件蓝布团花夹袄。每逢母亲的祭日,父亲都会在堂屋里烧一炷香,那件夹袄就摆在桌子上,父亲让我和李广武给那件夹袄磕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李广武经常背着我东游西逛,我总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须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时候他会把我蹾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说:“擤擤,你个鼻涕鬼!”

李广武上过两年学,他比我大四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那时候韩复榘在山东办新学,我们进的便是新学堂。父亲是个有见识的农民,家里有几垧好地,日子也还过得去。父亲自己就上过塾学,会念“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并且节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忽然失意起来,自谦说念书太少,难得出息,仿佛非得当上山东省主席才能对得起家人。已经做稳了农民的父亲对我们兄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来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父亲给他取名广武,说他将来适合在军界发展。我叫广文,大概是想让我当文官,但后来看见各省都是军人当政,临上学时又给我改名广举,取文武兼备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都辜负了父亲的厚望。

李广武的胆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过来收购黄鼠狼皮,据说是用来制笔,这时候李广武就忙活起来,他拿出全部的兴趣和智慧对付黄鼠狼,以至于夜不归宿。村西的乱葬岗子有很多黄鼬窝,黄鼬在坟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着朽烂的棺材板。李广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时候便悄悄爬起来去收获猎物。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据他说黄鼬机警得很,说破了就别想有一点收获。每次逮到黄鼬,他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尽快处理好,皮扒下来用秫秸撑起来,然后拢一堆火把肉烤着吃了。我曾经被邀请去吃过一回,感觉有一股骚烘烘的怪味,但李广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黄鼬全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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