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武(2)

 

春季里阳气上升,我们那一带多有黄鼬魅人的事,李广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声称再不敢为祟。后街五福婶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犯起病来身手矫健,动辄蹿到房脊上,家人请来驱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广武随着人去看热闹,五福婶子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李广武这个能耐被人广为传诵,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子午川享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声望。至今我还清晰记得这样的场面:李广武被领进病人家里,还显稚气的脸上故意作出威严的样子,因而显得有点傻气。一般情况下,他会用童声重重咳一声,以宣布自己的存在。这时候,带路的大人通常会用夸张的语气报出李广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战战惕惕作恐惧状。有时候,李广武会即兴发挥,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坏某样不值钱的用具以壮声威,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而那时候他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鼻涕鬼。

李广武显然不是念书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里,逮鸟、摸鱼,每样他都能弄得很像样,唯独不会念书,在他还没弄懂两位数加减法的时候便早早退学了。退学后的李广武终日与家里的两头牛为伍,我早晨上学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蹚着露水在河边的草丛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涨水,他总是赶着牛过河来接我,我们拽着牛尾巴蹚着齐腰深的急流过河。我们自小聆听父亲念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对我们很有好处。父亲教诲我们看重手足之情,我们做到了。而他自己从来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慈父,由于心肠太软,即使我和李广武偶尔犯点小错,他也不会体罚我们。我们的家庭比一般农家更具有温情。

李广武是在1945年冬季参军的,那年他十九岁。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参军,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时,我们都感到万分惊讶。更让我们惊讶的还在后头,当天晚上,区妇救会长郭兰领了几个人风风火火来到我们家,不由分说便把一个大红的光荣灯挂在大门口。父亲和李广武正在铡草,父亲扔了铡刀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喊郭会长,说郭会长你看能不能缓一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孩子走了家里这些地怎么办。那些人并不理会父亲的请求,一圈人都望着父亲笑,其中一个女干部把郭兰往前推了一把,说大叔,从今往后您老别再叫她郭会长了,现在她是您儿媳妇了。父亲探询地望着李广武,李广武倒显得很沉稳,他大大方方把人们让进屋,拿出柿饼大枣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烧水沏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郭兰,我的新嫂子(如果这是真的)长得很喜兴,细高的个子,棉衣外面扎着皮带,浑身透着一股热情劲儿。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东屋偷看,此刻,灯影里的郭兰好像挺腼腆,她紧抿着嘴唇,脸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说:“握手。”李广武便和郭兰握手。又有人说:“笑一个,握双手。”郭兰伸出双手,但李广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挺有派头,只有我知道李广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头。李广武笑得很好,标准的新郎模样,这家伙甚至还应众人之邀,公鸡打鸣似的和郭兰合唱了一首拥军歌:“十五的月亮挂高空,万里无云分外明……”郭兰开始的时候还挺正经,唱着唱着就笑出了声,剩下李广武一个人独唱:“……光荣灯,真光荣,灯上写的是光荣,喜报送到家里来,全家老少乐融融……”能看出李广武挺高兴的,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我的喜悦不亚于李广武,感觉像在做梦。郭兰就像不可思议的田螺姑娘,一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明天天亮之后,她还会在这里吗?挂在门口的那个大红灯轻轻地摇着,看样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乱想,郭兰走了出来,她拍拍我肩膀,说:“兄弟,让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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