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这时候已是晚上,房间里一团漆黑,我用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我这是躺在外省的一个小旅馆里。门就那么掩着,只需轻轻一推就能进来,但门外的人似乎很注意礼节,又轻轻敲了几下,然后静静地等待。我起来拉开房门,原来杨掌柜来了。
“这么早就睡下了,”他说,“等了一会儿没人,我还以为你走了呢。”黑暗中,听见杨掌柜哗啦哗啦摇着火柴盒。他划着了火柴,在桌上找了一根蜡烛点上,“你还没吃饭吧,我叫了一桌菜,让他们端上来。”
我给他倒水,说您太客气了。杨掌柜说他也没吃饭,走了一批货,刚刚打点完。他脱下棉袍在椅子上坐下来:“大纩丝的行情看涨,可政府硬要按平价收购,茧壳还是去年的价,眼下已经到雨水了,新茧种一上来,茧壳还能往下落。”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出于礼貌,只能故作认真地听着。杨掌柜兴致很好,他不时地撸一下蓝布套袖,显出挺忙碌的样子。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买卖做得挺大,但我总感觉他只能卖点针头线脑,那副蓝布套袖让他显得很利索,也很小气。
一会儿工夫,茶房端着托盘上来了。待几样菜摆好之后,杨掌柜从棉袍里摸出一瓶烧酒:“忘了问您贵姓了。”他一边往瓷盅里斟酒一边望着我。我说姓李,李广举。然后拖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经他提议,我们先为我的“光临”干了一盅,然后他往我盘里夹了一块鱼,说这是梭鱼,眼下刚开春,水还是凉的,此刻梭鱼还没睁眼,等到天气暖和以后,梭鱼睁开眼睛就不好吃了。我看了一眼,盘里那条鱼分明是大瞪着眼睛的。鱼很好,肉质鲜嫩细腻,只是口味淡了一些。杨掌柜先叫我老李,后来又喊我李掌柜,东拉西扯的,净是无关紧要的客套话,眼见第三盅酒喝下去了,他还没进入正题,于是我又问起李秉义的事。在蜡烛跳跃的光影里,杨掌柜闪烁其词地叙述了李秉义出事的经过。我得到的信息大致是这样:李秉义参与了一宗非法买卖,被唐河县公安部队抓走了,现在连人带货扣在唐河镇,至于李秉义做的是什么买卖,杨掌柜没说,只知道是走海路,从唐河装船运往山东某地。
杨掌柜又给我斟满了酒:“来,李掌柜,咱们喝。”他右手捏住酒盅,左手伸开巴掌遮着,一仰脖子喝了。能看出来,杨掌柜不是个有酒量的人,几盅酒喝下去,他从脸到脖子都有些发红,而此刻我还没有什么感觉。
“李掌柜呀,今天能遇上你是咱们的缘分!”杨掌柜撸着袖子,“李秉义的事儿就算过去了,他能办的我都能办,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咱不走机帆船,咱走渔船。老李就是弄了一条大船,想排场一下,都砸进去了。”
杨掌柜显然是把我当成了客商,当成了某种非法买卖的另一方,他想在李秉义被羁押的时候接过他的生意,这我早就感觉到了。我告诉他我不是生意人,只是李秉义的同乡,一个亲戚,过来投奔他,仅此而已。“不说实话了,”杨掌柜探询地打量着我,“能看出来你老兄道行挺深,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想分辩。杨掌柜已有些醉意,此刻很难让他改变最初的印象,我只想知道李秉义的事。一船的货不是小数目,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我问李秉义会不会判刑,杨掌柜说这种事情多了,从民国到伪满,一直没停过,走朝鲜,走关里,多少年蹚出的路子,抓着了,货物充公,抓不着对半挣。按他的说法,丢了货物已经够倒霉的了,没听说有谁被判过刑。“害怕了,”杨掌柜满脸醉意笑望着我,“你是害怕了,老李的事吓着你了,”他朝我放在床上的绛色提包溜了一眼,“你就这么空着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