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8)

我看到了她们家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是在1965年的夏天照的。灯灯已经长得比姚姚还要高了,但是他来上海过暑假的时候,姚姚一回家,还会冲进门去到浴室里找到正在洗澡的弟弟,一把抱住了他正站在浴缸里、湿淋淋的身体。

姚姚和上官云珠都刚刚从乡下回上海。姚姚这一次和音乐学院的同学一起,在奉贤农村住了七个月,参加四清运动。在照片上,还能看到姚姚被乡下海边的阳光晒得结实了的脸。音乐学院的老师在农村创作了许多有民族气息的歌曲,学生也在农村排练一些节目,带回上海演出,作为下乡的成果。《不忘阶级苦》就是在四清下乡中的新歌。“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这支歌里这样唱着,带着听上去属于学生的抒情,那一定就是姚姚在奉贤乡下某一个晚上的生活写照。听说,学生们在乡下四清,组织农民开斗争大会,也逼死过地主和富农,逼疯过他们的孩子。在城市里,资本家被送到远郊的改造学习班去。在阶级斗争的旗帜下,人和人之间严酷的莫名的疯狂的厮杀已经开始,我不知道姚姚和上官云珠是不是知道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

那张全家福照片,现在已经发黄了,四面切着六十年代上海照相店通常会切的花边,简陋的讲究。照片上,他们穿了三件白色的衬衣,男孩子,女孩子,母亲和孩子,一律的白色衬衣,最简单的式样,有着像蝼蚁一样的温顺,让人感到了那个时代的紧缩和严厉。人们开始自动抹杀自己的特征,以求混进人群中,得到心理上集体的温暖,就是上官云珠的家庭也不例外。在那样像危卵一样白的白衫里,他们的笑脸上带着照相店里大灯的阴影,那应该是从左面来的灯光。

那家照相店在那个街区里名声不错,照相的人得在楼下开了票,在柜台上领到一只装照片的信封,再上楼照相。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咚咚地响。上面的摄影师是个中年男人,要是他手里正忙着修照片,就头也不抬地说:“镜子那里有梳子,先自己整理整理。”镜子里反映着灯光,梳子用一根白麻绳吊在镜子边上的墙壁上,锯齿里留着别人头上的气味,有时是凡士林的油气,让人想到,也许上一个用梳子的人,是个中年的讲究的银行职员。

我小时候也到那里去照过相,我能够记得那间不大但有趣的摄影间,没有窗,在空气里带着隔壁暗房里显影液的酸气。屋子中间放着一个木凳子,比通常用的要宽,屋角上有一些用三脚架支着的大铁灯,黑色的,灯泡很大,鼓着,像高度近视的眼球。地上爬着很粗的电线,走过去的时候,摄影师会提醒你当心拖倒了大灯。

他的脸上带着照相店里的摄影师通常有的怀才不遇,还有一些倜傥。我会怕这样的摄影师,因为觉得自己大概不能做得让他满意。但我想,上官一家一定不会这样想吧,也许那类似电影片场的气氛会让她兴奋起来的呢。当大灯突然亮起,美丽的眼睛像钻石被放到灯下一样,熠熠闪光。

他将头埋在黑色的箱子里,从镜头里看着他们,然后走过来,将他们没有放正的头或者肩膀轻轻搬动一下。他并不是真的温和,可他说话的声气非常轻,是照相店里的摄影师那样的耳语。他轻轻说:“过来一点点,来,来,好!”像大人哄孩子那样,又像一个风流的男人对待他已经不再喜欢的女朋友,礼貌忍耐里有一点点不耐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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