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不像不去管它,不过姚姚是一直比较注意要求进步的。”仲婉说。我猜想姚姚也想要为自己争取光明一些的前途吧。在六十年代的上官云珠家,“进步”意味着许多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她那时有过一个比较认真的男朋友吗?”我问。
“在大学里?”仲婉问。
“不是你们大学的,是一个研究军舰的工程师。好像是人家介绍的,她妈妈也认可了这个人。”我说。
仲婉摇摇头,她脸上失望地笑着。
“后来,这个工程师的单位转成部队编制,要是他和姚姚继续保持联系的话,就要离开原来的工作,也不能进入军队系统,因为姚姚的家庭背景太复杂。知道消息以后,姚姚就主动和他断了联系。以后,她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对他的感情。”我说。
“那时候,这样的事经常发生。那时候出身有问题的人,处处要碰壁的。不过我不知道姚姚也遇上了。”仲婉说。
姚姚是一个位置很尴尬的人,她不像约伯那样完全断了念头,也不像桂未殊那样理直气壮,不像仲婉那样明朗直率,也不像程述尧那样被打了左脸就再递上右脸,她总是在边缘的地带,不太知道,不太甘心,不太单一。
仲婉说:“可是姚姚还是和别的同学不一样,虽然她也和大家混在一起笑,可她心里还是有事。等她静下来的时候,还是能看出来,她心里还是藏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像小时候一样,她嘻嘻哈哈说的事,仔细想一想,都没什么内容。她从来不说她家的事,从来不请朋友到她家里去,我就从来没到她家去玩过,暑假寒假,都是她到我家来。其实我们两家只有五分钟的路。其实,她心里到底想什么,我还是不了解的。”
能不能说,姚姚的确是一个往心里藏事的人,同时她也是一个不肯诉苦的人呢?要是一个人愿意把自己不快活的事说出来,比较容易放开,也活得比较容易。而要把那些事都放在心里自己藏着,不容易。而姚姚是那种将苦果连皮带渣全都吃进,吞下,不让人知道,只是自己拼命努力摆脱的人。所以,她第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因为她的出身而离开她。对这样的事,姚姚到底有什么感受,有没有难过,谁也不知道。而作为母亲的上官云珠,对自己的过去将孩子拖累,又有怎样的感受,也没人知道。
“姐姐和妈妈一样,到哪里,哪里就热闹,就开心。她们都从来不说自己心里的苦处。我觉得她们是想尽量保持她们的自尊。”灯灯说。
是的,想起来了,1947年在片场,在演一个被侮辱的弱女子时,上官云珠哭得拍不下去,但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解释失态的原因,只说了一句:“金妹就是我呀!”
那一年,姚姚三岁。
要是她们母女在各自的环境里拼命努力,是以为靠自己的努力可以最终改变这一切,那就是她们对世事的天真。比起约伯一家人来说,她们太天真。上官云珠的天真让我感动,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从旧上海的明星路上过来的女子,像她那样靠自己奋斗出人头地的,在心里,还保持着这样清白单纯的理想主义的世界观。而姚姚,看上去是和妈妈感情上那么疏离的,又进入反抗期的女孩子,继承的是妈妈积极乐观的世界观,还有对命运与社会的倔强。姚姚到底是跟着妈妈长大的孩子,我的意思是,也许她们不亲,但是她们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