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姚悄悄地经过了她家的门口。
有时也在楼梯上遇到二楼那个美丽而且雍容的女人,她就让到一边,垂下她的眼帘。她不大和人说话,是为了怕别人问起家里的事,她也不说留给她的伤心。她不知道,对楼下的那个女人来说,女孩子严守着的这点秘密是如此单纯,简直比一只最小号的保险箱都不如。就算她在楼下听到过她家里争吵的声音,就算她知道妈妈在盛怒之下打爸爸嘴巴,在她的眼里,也只是大海里的一朵小浪。那时,姚姚也没有哭,她只是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看着,直到奶妈把她带开去。妈妈的事,许多人都知道,可她从不跟人说。
大概她认为是羞耻的事,才不说的吧。她其实知道妈妈做下了丑事,一个家庭里的事故,其实没有人比孩子更能洞察的了,他们像小动物在地震前那样,用自己的弱小最先感到不安的气氛。姚姚在更小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她一定是明白的,只是她对谁也没有说过自己心里的感受,她惊慌吗?她怕吗?她感到失落吗?她恨妈妈吗?她知道程述尧的糊涂和软弱是在那个时代万万要不得的吗?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就是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心情紧紧关闭在心里的孩子。我们应该说这是自尊呢还是虚荣?是沉着呢还是失措?我想上官云珠不会和她的孩子认真地谈谈家里的事,听听她心里的想法。可是要是她想听,姚姚会真的告诉她的妈妈吗?
“程姚姚么,我们是小学的同学。好像总是梳着小辫子的一个人吧,瘦瘦的,不大响的,知道她是上官云珠的女儿,小时候她也演电影的,演过三毛电影里的小姐。小时候的印象是,这个小姑娘不大好去惹的,那种一碰就要哭的小姑娘,那时候淘气的男孩子也都知道离她远一点。”约伯说。
我见到他的那一天,他穿着浅米色的细帆布裤子,上身是织着绿色和紫红色小花饰的薄毛衣,他是一个摩登的人。在上海人的观念里,摩登和时髦是两个不同的词,摩登带着一种信念般的坚持,一种类似先锋的意味。而时髦的人则是用“赶”就可以概括的,只要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就可以做到。因此,摩登的人是看不起时髦的人的。约伯身上的摩登气里,带着因为不一般的生活趣味而被压抑和排挤的人会有的倨傲和自嘲,所以没有时髦的人常不能免的轻浮之气。在五十年前,他是一个出身在基督徒家庭的顽皮孩子,姚姚则是一个身世复杂、动不动就满脸眼泪“娇气”的小姑娘;他的家庭中有人因为南阳路教堂的现行反革命事件而被捕,他们全家因此不再去原来的教堂做礼拜,而改在教徒的家里聚会,而姚姚的家庭因为三反运动的影响再次破裂。他们都没有在学校里说过自己的家境,所以他们看上去都是普通的孩子,只是一个很皮,一个爱哭,并没有什么特别。
约伯说,他在家里跟着爸爸妈妈读《圣经》,而姚姚则常常在周末去程述尧家。
姚姚等弟弟灯灯从全托的幼儿园回家的时候,常常向妈妈提出来,要去找弟弟玩。弟弟那里的人,都是她熟悉和喜爱的。奶妈的身上暖暖的,会用无锡官话给姚姚讲故事听,程述尧总是高高兴兴的,扬着一张不以为苦的笑脸,灯灯是和她命运一样的孩子。那边的家里还有一条程述尧养的白色猎犬,它叫白子,和姚姚很亲热,每次要是出去遛狗,都是姚姚牵着它。妈妈虽然是严厉的,但总是同意姚姚去程述尧家,但是她也从来不说透为什么她同意。得到同意以后,姚姚不声不响地离开家,轻轻地下楼,打开楼道里有铸铁栏杆的玻璃门,然后沿着红缸砖的楼梯飞一样地跑下去,露天楼梯边上的墙上,有一个用石头做的西班牙风格的小石头喷泉,它总是潺潺地喷着水,散发着清水森凉的气味,据说这个墙上的喷泉是这栋房子最美的一部分,可姚姚像箭一样掠过它,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