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一部分(8)

“程先生对宝贝好,上官同志心里开心的。上官同志也对程先生就会更好一点的。”奶妈说。

有一天,家里只有奶妈和姚姚在的时候,姚姚从妈妈房间里找出一张照片给奶妈。她指给奶妈看照片里的一个男人,说:“这就是我的爸爸,我自己的爸爸。他不是真的不要我和妈妈,他自己做错了事,妈妈不要他了。不过,他心里是想着我和妈妈的。他想要回家来,可是妈妈不要他回来。”

等奶妈看完,姚姚把照片拿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

有一天,姚姚到五原路的漫画家张乐平家,找张小小玩。张家有七个孩子可以玩,张家的楼下住着姚姚家的亲戚,他家有八个孩子,大家常常在一起玩,而小小是她的朋友。邻院有一棵橙子树,深秋的时候挂了一树黄黄的果子。楼上张爸爸伏在很大的桌上画画,他画旧社会的孩子有多么苦,那就是帮助了许多孩子热爱自己的童年生活、憎恨地主的漫画书《二娃子》。那天,姚姚说要告诉张小小一个秘密,所以两个人专门到楼上的房间去,坐在西窗前的小圆桌上,避开别的孩子。在那里,两个小姑娘能看到弄堂对面的大园子。对面的园子里一个木头亭子,柱子是红色的,在用太湖石做的假山上,房子却是外国式样的。姚姚告诉小小说,姚克知道她得了肺结核,特意从香港托人带来了英国的奥丝滴灵钙针,给姚姚治病,还带来一封信。可是被妈妈全原封不动地交到电影厂保卫处去了,她只是每天逼着姚姚吃两个鸡蛋。不知道那些那么贵的钙针最后给了谁,也不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对面的大园子,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要是姚姚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瘦男人,在那里沉默地散步,也不会知道那就是张春桥,弄堂对面的那个大园子就是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室,这就是管她妈妈的地方。

“不要告诉别人啊。”姚姚说完,没有忘记这样吩咐自己的小朋友。

“晓得了。那时候我总是这样说的。”张小小说,“不过我会告诉我妈妈,因为我的妈妈不是别人。”

当我见到张小小的时候,她已经从上海无线电九厂退休了。在冬天寒冷的室内,她双手把玻璃杯握在胸前,长玻璃杯里茶水白色的热气,像绸缎一样一条一条地飘起来。她瘦瘦的手指放在玻璃杯上暖着,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细的皱纹。

五十年以后,我遇到了一个在美国研究姚克的大学教师,我们相约在1931年咖啡馆见面,我们在一起谈谈姚克她的研究对象,我的姚姚的爸爸。

“他是一个很主动的人,总是积极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也是一个厚道的人,从来没发现他刻薄别人。”

“姚姚从来不会说别人的坏话。”我想起来,姚姚的朋友们总是这样告诉我。他们父女也许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血脉相传的吧,我想,虽然姚姚没有被姚克教育过,可他们还是以这样神秘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让我为姚姚感到安慰。

“现在回想起来,姚姚是一直想她自己的爸爸的。”小小说,“但是没有办法呀,她妈妈是很要强的人,那时候的人,多少要求进步,怎么会把外国带来的东西放在家里。而且她妈妈又是特别地要求进步。所以她只好一直逼着姚姚吃鸡蛋。那时候鸡蛋也算是贵东西呢,对肺结核有好处。姚姚吃得太多了,恨死了鸡蛋,去求奶妈帮她吃。奶妈说,我不能吃的啊,这是给你吃了治病的。要是她妈妈在,姚姚什么也不敢说就吃下去。姚姚很怕她的妈妈,小时候她并不喜欢说话,要是她在说话的时候妈妈来了,她马上就不说了。有一次,她玩的时候摔了一跤,爬起来马上对奶妈说,不要告诉妈妈。什么事,都是不要告诉妈妈。”她仰起头来,带着一点疑惑的神情,好像是一个笑容一样,“我想大概姚姚是很想把她爸爸的东西留下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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