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一部分(7)

上官云珠跟南国剧社去北方演出,而留在上海的姚克爱上另一个富家女子。上官云珠回来发现后,立即与他离了婚。那一年宝贝还不到两岁,已经学会了叫爸爸,可是在家里没有人可以叫。是不是因为从那时开始,上官云珠又要当妈妈,又要当爸爸,才变得那样严格的呢?

姚姚六岁的时候,上官和兰心剧院的经理程述尧结婚。从小就看到在家里和妈妈一桌吃饭的蓝马叔叔不见了,常常在家里很晚才走的贺路叔叔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极和气的狭长脸的叔叔留了下来,他说着一口儒雅客气的北京话。在姚姚四岁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了他,那时候,妈妈要她叫他程伯伯。那时候,她就喜欢他,他在的时候,姚姚就不要别的人抱自己。现在,他的西装挂进了妈妈房间的衣橱,他的箱子放进了走廊暗处的箱子间,他刮胡子用的白色象牙柄的折刀,放在家里浴间的架子上,门后面还挂着批折刀用的帆布条,他在门口有属于自己的拖鞋,姚姚叫他爸爸,他用北方人爽快的声音回答:“哎。”她从屋子里飞奔过来,他总是张着双手接着她的小身体,让她正好落在一个安全的怀抱里。“爸爸!”姚姚叫。“哎!”他就这样回答。

“他们父女两个人,要好是要好的。”佣人说。

七岁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叫灯灯的小弟弟。爸爸妈妈都很欢喜,他们的朋友们都来祝贺,小弟弟的名字是妈妈看到吴茵①送来的一对灯,才想起来的。以后,再有人来贺喜,问起名字,就说叫程灯灯。有一天,她说:“为什么弟弟姓程,我姓姚呢?我也要姓程,我现在开始叫程姚姚。”

听到的人都笑了。到她上小学报名的时候,报的名字,真的就是“程姚姚”。

程述尧特地到孩子的房间里,对灯灯的奶妈说:“以后你不光要宝贝灯灯,也要宝贝姚姚。”

在许多年过去以后,故事里的大部分人都已去世,灯灯的奶妈还能回忆起程述尧吩咐的话,她还努力学着他的北京口音。“程先生是好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他对姚姚是真的好,一下班,手里还拿着包,外套也没有脱下来,就宝贝宝贝地叫。他们要好得像亲父女一样。宝贝欢喜撒娇,可不敢对妈妈,就对程先生。”

程先生是从北京消沉闲散、家族关系牵丝盘藤的胡同四合院里宠大的长子,年轻的他,将头发用发蜡抿顺了,穿上燕尾服,打上领带,将黑缎的硬帽夹在肋前,散发着斯文的英气,叫人想到张学良。那时候,在燕京大学里特别出挑而且活跃的男生,会被同学公选出来,称为大活宝,他就是燕京大学教育系的大活宝,学的是乡村教育专业。当程家坐吃山空,从北京最好的贝满女中毕业的大妹妹不得不放弃读大学,给人做家庭教师补贴家用的时候,程述尧仍过着燕京式的快活日子。当时,在燕京大学的学生中有一个规矩,一年级的学生不得放肆,每年,由全校学生公选出一个最无羁的一年级生,把他和衣扔进未名湖里去。每年主持这个仪式的,就是程述尧。有一年,同学公选出来的是一个一年级女生,于是学生们决定要由一个男生陪她一起下湖,那个男生,也是程述尧。他喜欢演戏,和当时燕京大学的同学孙道临、黄宗江一起在南北剧社演话剧,还是剧社的社长。

他有一张书卷气的长脸,带着孩子气的懵懂与精明,和一颗从基督教学校熏陶出来的悲悯的心,他总是快活而诚恳的,给了姚姚童年时代在一个男人发硬的膝上撒娇的黄昏。检查姚姚功课是燕京大学教育学士的事,姚姚小学里平平的成绩,从来没在他那里挨过骂。他不敢在上官云珠打骂姚姚的时候说话,到那时,他就站得远远的,伤心地,惊慌地,心疼地望着姚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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