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女孩就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城市,这样的一些人中间。像一滴清水落进咸咸的大海。她的乳名叫“宝贝”,可叫她的人,用的是英文里“贝贝”的调子。大家“宝贝,宝贝”地叫着,像是说一句洋泾浜英文。许多年以后,当她四周的亲人像水中的木船被大风吹翻,被大浪打烂,连一块木板都不曾剩下,她独自住的这个到处留着她的伤心事的城市里,那些梧桐树深深的街区,就是她手里的最后一点木屑,它们不能救她,可是,给了她安慰,让她抵死不肯离开。
到宝贝离开医院的时候,那个护士小姐辞去工作,跟孩子一起回到上官的家,成为专门照顾宝贝的保姆,她也照顾上官的起居,上官云珠叫她秘书。
“宝贝,快把鸡蛋吃掉,冷了就腥气,更难吃了。”
“宝贝,该去弹琴了,妈妈回来要听的。”
家里的佣人总是这样招呼她。六岁的时候,她快要上小学了。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姚姚。她仍旧跟着姚克姓,用爸爸给她起的名字。那时,她梳着一对细细的小辫子,有一点默默的,不像一般小姑娘那样活泼。有时候,抱着她的娃娃,在家里走来走去。书架上所有的书都小心翼翼地紧挨着,没有一本留在桌子上。红木圆桌的镂空雕花里,也没有一点点灰,保姆总是用抹布穿到那些小洞洞里,拉住抹布的两头,来回蹭上几次,让一点灰也藏不住。那是上官家的规矩。可要是夏天,没有男宾的时候,家里的女人们可以穿得很少,像长泾女人过夏天一样。小女孩的布娃娃有一张赛路路的圆脸,那是五十年代初的新式娃娃,大多数小女孩子都没有玩过这样的娃娃,因为它很贵。姚姚很喜欢那个娃娃,到照相馆去照相,特地要带上它。上官云珠并不常常在家,排戏的时候,常常回来很晚,并没有时间和孩子在一起。
听人说,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常常垂着眼帘,让别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睛。这个动作,一直跟着她一辈子,帮助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难堪的时刻。见到她的人都说她不如她妈妈那么漂亮,眉毛和眼睛有点往下挂,像是埋着心事。等她一垂下眼帘,整张普普通通的孩子脸就一片黯然。可那么小的孩子,花团锦簇的,能有多少心事呢。上官云珠带她一起演电影《三毛流浪记》,她穿着白纱的绣花裙子,头上戴着蝴蝶结,拍完戏,一个人给她和妈妈一起照了相,按照妈妈的教育,姚姚规规矩矩袖着手,像一个洋娃娃。
像上海有钱有教养的人家那样,她也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学钢琴。每个星期由保姆陪着,去老师家上课。上官在家里立下很重的规矩,要让宝贝从小成为教养严格的淑女,她有空在家的时候,就查姚姚的钢琴,如果琴弹得不好,她就用佣人做针线的竹尺打手,到她真正生气了,就会伸手狠狠打姚姚的耳光。
“妈妈脾气不好。要打的。”姚姚对自己的小朋友说过。但她并不在被打的时候哭闹。
“她妈妈打她的时候,宝贝怎么做?”我问从前在上官家工作的佣人。
“她不响。就流眼泪。”她说,“不过她妈妈心里宝贝她的,医生查出来宝贝的肺上有一个小点,那时候算是大毛病了。她妈妈在家里哭得一塌糊涂。想想,又哭起来,想想又要哭,那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啊,自己总归肉痛的。后来,宝贝上学了,中午一直是家里送饭去学校,妈妈说要让她吃得好。她妈妈凶,是因为对自己的孩子严格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