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一部分(3)

《申报》上的广告,有高尚人士非咖啡不呷;有惠罗公司出售夏季精美用品的广告,包括了新式电气冰箱,女士游泳衣,美丽内着衣衫,超等西装领带,儿童夏令衣着和优等香水香粉;还有南园咖啡馆夏令乐园的告示,它在南洋桥中华路,电话是70219。那一天,在兰心剧院上演《武则天》,在国际大戏院上演《王昭君》。中国旅行社剧团在美华上演《茶花女》,而苦干剧团在巴黎大戏院演出《林冲》。而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清心中学和德大助产士学校都开始招收新生。

这一天,1944年7月9日,离霞飞路不远的一条小街上,一家由外国人开的尚负产科医院里,有一个小女孩出生。接生的西医,用一把医用消毒剪刀剪断了女孩子的脐带后,将它结扎起来,再用消毒方纱巾将它包好。

故事就从这个女婴还没有张开眼睛的那个时刻开始。一个战时的炎热夏天,小婴儿已经被洗干净了,用医院专门配置给婴儿用的淡黄色爽身粉在大腿和脖子处扑了一些,保持她身体的干爽。这是个普通的孩子,她到这个世界上,像风吹起的一粒尘,风把这粒尘吹到了一块豆腐上,所以我们碰巧就看到了她。我总是想要了解那时的日常生活,那是因为她就在那样的生活里。她安静地躺在漆成白色的小木床上,眼睛真的像桃子那样肿着,从中间裂开一道长长的小缝,长着婴孩的睫毛。那是因为在母亲的羊水里泡了九个月的缘故。那天正好是上海市政府规定的防空日,有时会有防空汽笛响,凄厉高亢的声音,拖着像青衣那样哭天抢地的长腔,透过用牛皮纸贴了米字格的玻璃窗,响彻了整个房间,但她浑然不觉。

最早照顾小婴儿的,是一个护士。在遗留下来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她是一个不好看的老姑娘,牙齿有些往外暴,眼睛的表情很温顺,因为分得很开,所以像一只出生在江南的小羊的脸。动物和人一样,出生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长相。她在这个风气势利而自由的城市里受过教育,能说英文,她当了单身职业妇女,得以自食其力,不必受勉强嫁人的侮辱。那个年代要成为可以靠自己独自生活下去的职业妇女,不是件简单的事。可在医院的女医生、女护士里,也不算件希奇的事。她头上戴着产科医院的白色护士帽,那浆硬的白帽子,像是一只精白粉的馄饨。

小女婴是当时的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的第二个孩子。

上官云珠是一个娇小的江南女子,生得非常美,是那种带着江南小巧玲珑风格的美丽。十八岁时,她和她的第一任丈夫带着他们的第一个男孩,随战争难民来到上海。像许多后来在上海出人头地的人那样,她当初来上海的原因,只是为了躲进相对安全的租界,住进拥挤的弄堂房子,求个太平而已。然后,机会藏在上海小市民充满欲望而又实在本分的生活里,来到她的面前。为了生活,她和上海当时大多数女子一样要出门工作。她到国泰电影院边上的何氏照相店去当开票小姐时,名字叫韦均荦,说了一口长泾话。可何老板一眼看出了她的俏丽,他带她走出弄堂,到霞飞路上去买时髦衣服,他把她当成放在店堂里赏心悦目的花瓶。不知道那一天算不算就是上海给她上的第一课,告诉她在这个城市里衣服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意义。此后,精心打扮就成了她的功课。她总是把自己的大部分收入用在买各种各样的衣服上,而用来与衣服搭配的首饰,则大多是假的。但皮鞋又是考究的,1948年上海最有名的蓝棠皮鞋店开张,她的鞋子就在那里定做,在蓝棠鞋店里留了自己的脚样子。而后来小女婴从五岁到十八岁弹的钢琴,则是长年租的,家里也始终没有买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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