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话是助理巡视员老黄打来的,问薛市长什么时候上班。薛村立刻就猜到了什么,他信口就撒了一个谎,说家里来了几个上访的群众,他一时走不开。薛村暂时还不想和高佑民发生正面交锋,但他知道这场交锋是躲不掉的,但他想先把思路理顺一下。但高佑民还是搞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正对着话筒跟老黄敷衍时,高佑民已从老黄手里把电话抢过去了,高佑民单刀直入,问:“老薛,邹含之关进看守所,是谁下的命令?是不是有人想在背后做什么文章?”薛村一下就笑了起来。他跟高佑民正面交锋好像从来没有胜利过,但那只是好像,一个人打太极拳时的那种底气,薛村从来就不缺乏。在薛村眼里,高佑民从来就不是强者,而是弱者,他可以做出一种高姿态,让让。可高佑民怎么就理解不到这一点呢,还是那么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不过,薛村还是打太极拳,他先避实就虚地笑几声,然后说:“哦,老高啊,我正要去医院里看你呢,你怎么就出院了?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你本来就有病……”高佑民却不吃这一套,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老薛,你赶紧过来吧,褚书记不在家,你是不是召集在家的常委开个会,看邹含之犯了什么法?是该砍还是该杀?”
“多大的事啊,搞得这么杀气腾腾的,为一个邹含之还用得着开常委会?”
薛村不笑了,又换了一种严肃的口吻:“老高啊,我看这事就交给公安部门处理吧,要相信下级嘛,他们的执法水平比我们高。”高佑民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在电话那端半天都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那边才又开口说:“老薛,听我掏心窝子说句话,很简单的一件事,别搞得复杂化了,这不但对云梦大桥的建设很不利,对整个梦城也很不利啊。”高佑民的口气明显地软了下来,他是很少说这种软话的,几乎是在求他了。
薛村立刻就猜测到,高佑民一定是在刘一鸣那里碰了钉子。
一个领导看一个下级是不是自己人,也只有在这种关键时刻才能看出来。高佑民在刘一鸣那里碰了钉子,就说明刘一鸣在忠实地履行自己的意图。薛村想,看来刘一鸣这个人还是靠得住的,以后应该让他发挥更多的更关键的作用。
电频声还响着。高佑民显然还在那边等着,不肯放电话。
薛村故意说:“老高啊,要不,你跟刘一鸣说说,看这事怎么处理。这事嘛我就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他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他估计高佑民已经走了,才又把电话拿起来,迅速地按了几个号码。是老黄接的。老黄的声音有些受宠若惊:“薛市长,您还有什么指示吗?”薛村笑道:“你别开口指示闭口指示的,搞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老黄说:“市长,您是在提醒我吧,我知道,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我正在着手安排慰问活动呢。”薛村唔唔了几声,又叮嘱他:“这几天轮到你值班,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老黄一听就诉起苦来:“我要不值班,高佑民也就不会逼着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看见他那脸色,熊我啊,就好像是我把你藏起来了。”薛村说:“老高就那脾气,太不注意工作方法了,他和你是同一个级别的干部嘛,怎么能这样呢?噢,当然,老高人还是不错的,是个好同志,你也不要计较。”
薛村每次点了火,总不忘象征性地浇一点水。
这下,他才很踏实地把电话放下了,但他忽地又兀自惊了一下,地上印着一双脚,一双瘦得极苍白的脚,脚是光着的,像是有些老化萎缩的塑料,紧紧地抓着光滑的地板。薛村吃惊的目光一寸寸地往上移,就看见了穿着一身雪白睡衣站在自己面前的苏雪,那样单薄,仿佛白纸剪出来的一个剪影,却有乱发长短不一地披下来。看上去更像是个幽魂了。
“你……”薛村牙齿打颤,好不容易才找回一些人的感觉,“哎呀,我说苏雪啊,你怎么连袜子没穿就下床了?你身体有病啊。”
他要妻子快快回房里去躺着,他温存地伸手去扶她。
苏雪却骂了一句:“畜生!”
从哲人,到畜生,仿佛就只是一句话。
薛村并不恼。他还是一只手温存地搀扶着他妻子,另一只手护住她的胸脯,他是真怕她着凉。他这样一个姿势,又有点感觉到悲哀了,曾经,一个多么丰满的女人,现在已经瘦得像一个骨骼标本了,很难感觉到还有乳房的存在。女人挣扎着,但他的手上有一种无法窥视的力量,苏雪很快就被他推到了房间里,躺到了床上,“你就好生养你的病吧,我的姑奶奶!”薛村哀求。
“人人都有病,只你没病。”苏雪甩开他的手,又一次不依不饶地问,“你什么时候把邹含之放出来?”
“我不正在想办法吗?”薛村为自己辩解。
“畜生!”苏雪极力地想把声音放得更大一点,却像是从嘴角滑过的一个颤音,她指着薛村的手也在颤抖,“好,你不放他,我找刘一鸣去。”
看着这样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薛村还真有点怕了,“好,好,我答应你,你先在床上躺着吧,你的病……你这身子最怕受凉了……”
但苏雪不听,她已经上了多少回当啊,她拿起搁在床头的电话,带着悲愤的腔调喊:“薛村,薛市长,你现在就给我打电话!”但她的手一抖,话筒却滑溜下来,只由一根蜷曲的线牵着,晃悠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苏雪又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你打呀!你不打我就撞死给你看!”
薛村浑身都发抖了,苏雪那样子一下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女鬼,这是最叫他恐惧的。他伸手捉住话筒,连声说:“我打,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