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第三十二节(1)

那天,薛村去看邹含之时还是晚上,回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但天空却是明亮的,又不见星月。很奇怪的一种明亮,一种强打起精神来的明亮,又确实亮得让人惊心,但它与具体的人间悲欢并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他知道,这只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应该说,这天晚上,薛村睡得很好,他和邹含之一样克服了习惯性的失眠症,竟然一下睡过了头,醒来时已快九点了。这是极少见的,他赶紧起床,挺着一个微凸的肚子到卫生间去洗漱。这时,他妻子苏雪像个幽灵似的跟了上来,一个穿着丝绵睡衣的幽灵。他们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已经很久没有睡在一张床上。但两个人好像都没想过要结束这样的婚姻。或许,当婚姻的众多含义被抽空之后,反而变得纯粹了,可以纯粹地维持了。薛村承认自己内心里有点害怕这个女人,当她又把一张没有一丝血色的白脸映在了镜子里,那阴冷而且怪异的表情令薛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但他旋即就笑了,他甚至还这样埋怨了一声:“我都睡过头了,你也不早点叫我起来。”

“你的梦做够了吧?”苏雪毫无表情地说。

“五十老几了,还做什么梦啊。”薛村自我解嘲。

苏雪看了他几眼,冷笑了一声,忽然说:“把邹含之放出来!”

那声音细得跟蚊子似的,但是用力说出来的。薛村的内心里又惊悸了一下,他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然让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也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秘密吗?他感到郁闷。他想用拼命刷牙的方式来掩饰这样的表情。但镜子里这个幽灵般的女人依然不肯离去,她轻蔑地看着龇牙咧嘴地漱口的薛村,她映在镜子里的脸和嘴唇,被漫漶的水流冲洗着,仿佛正洒向迅疾流逝的光阴,却一生也无法洗刷掉。薛村又一次感觉到,他必须面对她,他把牙刷从嘴里抽出来,转过身来讨好地甚至是谄媚地看了妻子一眼,说:“你就放心吧,我昨夜已经去看过他了,我正在想办法,把他放出来。”

“把邹含之放出来!”她根本不在乎他说什么,她只是重复着自己。

人的一生都只是在重复相似的过程。薛村不是高佑民,他常常站在哲学的高度看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性格中的古怪因素,薛村有时候会像一个哲人那样陷入某种冥想。他觉得高佑民实在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有些东西原本就是预设的,譬如由他来当这个市长,与其说是组织的安排,不如说是命运的安排。但高佑民完全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处心积虑地要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的市长人选。那次选举给薛村制造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心理危机,他甚至有过退出来的打算,但他像相信命运一样相信组织,又像相信组织一样相信命运。最后,命运和组织还是同时选择了他,而不是高佑民。他以为高佑民会彻底明白的,他没想到他反倒更加变本加厉。薛村其实是一个很谦卑很低调的人,但没有谁会低调到让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拉尿。太恶劣了。薛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理想就是希望每个人都能遵循命运的安排,各安其位,各司其责,用尼采的话说,一切都是顺序。薛村是这样理解尼采的,如果这个秩序一旦被打乱,那就非乱套不可。果然,出事了不是?乱了不是?

这是一个过程,从冥想回归现实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很短,当他擦干脸上的水珠,抬头再看时,镜子里的那个幽灵般的女人又像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轻松,反倒突然伤感起来,他内心深处有一派凄凉漫溢而出,滑过脸颊。他流泪了。这并非第一次。很多时刻他都会这样情不自禁地流泪。男人的眼泪不会像女人那样当着许多人流出来,男人的眼泪属于一个人的单独存在。他不停地往脸上浇水,像是要掩盖什么,又像是要浇灭什么,哗啦哗啦的水声却更加混乱了,夹杂着他粗重的呼吸。电话铃响了好一阵,他都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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