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苏雪最恨的人其实不是薛村,而是邹含之。
苏雪早先也是市一中的老师,教音乐的。那时她可不是现在这样子,说不上多么漂亮,却让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和一些情窦初开的大男孩特着迷。二十岁的苏雪有着干净明亮的额头,眼睛是孩子般纯净的黑眼睛,细皮嫩肉的,很孩子气,走在校园里,看上去跟任何一个高年级的女生没啥差别。
而今,年近五十的苏雪常把自己那时的照片翻出来看,翻开这些老照片,就像翻开了日子里的日子啊。她先是疑惧地看着,然后把头渐渐低下去,无意中一种凭吊的姿势就出现了。她的眼泪和极少的一丝笑纹,也就在这个孤芳自赏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轻轻地触摸自己那时的脸庞,像是触摸着饱满而多汁的水果,从手心里滑过去的都是鲜美和水灵的感觉,余温犹在,手上的皮却皱了,眼里的珠子也黄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
那时苏雪真年轻啊,也就时常受到男生们的欺负。第一次走进教室上课,推开门从门顶上呼地落下一只黑乎乎的肮脏篮球。她尖叫了一声,一只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把那只球稳稳地接住了。是班主任邹含之。如果按薛村的哲学逻辑,这样巧的事情,一般都属于命运的安排。邹含之用一根指头旋转着那只球,问班上的学生是谁干的。谁会有这么傻呢,就是干了也不会承认。邹含之说,不敢承认是不?这只球长着眼睛呢。他的手指头一动,球就不再转了,还是稳稳地停在他的指头上,真的像是在盯着谁了。谁都不敢看那只篮球了,都很紧张。邹含之走到一个看上去最镇静的男生跟前,说,是你干的。那个男生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又十分委屈地说,不是我,心里有鬼的人都不敢看着球,但我敢。男生说着又开始盯着球看。邹含之笑道,小子,你还嫩了点,你抬起头来,看看我的眼里有什么?那男生勇敢地抬起头来,啪地就像被电打了一下,又急忙弹了回来,面红耳赤地把头低下了。
苏雪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邹含之感到好奇的。这个怪人,他究竟怎么知道是那个男生干的呢?她没问,但她一看见邹含之就抿嘴要笑。苏雪后来才明白,邹含之最吸引她的,还不是他偶尔一露峥嵘的诙谐与机智,而是他那种冷漠寡言的气质,似乎更具有魅力。苏雪那时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给人很甜美的一种感觉。她时常一个人去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拉琴。这在那个年代是危险的。但她拉琴的姿势很美,细高挑个儿,摇曳着一头波浪形长发,而小提琴忧郁唯美的情调本身也是很迷人的。邹含之仿佛是通过琴声走近她的。他站在她背后,默然地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听着她拉。琴声渐成低低的软语,消逝了。“怎么不拉了?”邹含之问。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怅然地拨动了一下琴弦,琴弦立刻发出了一个颤音,像是甜蜜地呻吟了一声。
二十多年之后,苏雪想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一个少女最初被拨动的那种悲伤与欣喜缠绵交织的心情,仍然能感觉到爱情在突然降临那一刻的出神入化。爱情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不需要什么情节,爱是瞬间的觉醒,觉醒到你突然渴望无限地靠近和搂抱。那个黄昏,她莫名其妙地就被一个站在自己身后默然地注视和倾听着自己的男人感动了。她渴望的好像就是一种专注的神情和一只倾听的耳朵。邹含之问她怎么不拉了,她给了他一声甜蜜的叹息,就把脖子深深地弯下去了。她的这个姿态显得优美而又近乎悲伤。她是在考验邹含之,看身后的那个男人是否听懂了自己的心声,看他下一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一个姑娘是不乏这样的小聪明的。邹含之却愚蠢地说:“我想再站一会儿,你不会赶我走吧?”苏雪眼眉一挑,抬起头来看着他,问:“你怎么就不赞美我几句,怎么就不说我的琴拉得好呢?”她说了,又大胆地朝他看了一眼,甚至还表现出了那么一股卖弄风骚的可爱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