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佑民说:“对,个体户!”
“什么?”这已不是儿子一个人的惊叫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叶淑英手里抄着锅铲冲了出来,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高佑民,生怕这位刚毕业的老大学生像范进中举一样,疯了。
叶淑英说:“高佑民的儿子干个体户,你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高佑民两只手抱在胸前,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了。窗外不时响起捡破烂儿的、卖豆腐、卖大碗茶和各种练摊的小贩们发出的吆喝声。这就是那个年代个体户的形象,是中国最早被逼到体制之外的最无助也最无望的弱势群体,是一些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本领的城市贫民,是在乡里种地种不下去了的盲流,是瞎子、跛子和智力有缺陷的人,爹不爱娘不疼,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一个个都显得很疲倦。高佑民却要把儿子推到他们中间去。
高佑民的口气就像下达行政命令一样,冷硬,又异常清醒:“对,个体户!”
一张文凭和一个干个体户的儿子,使他这个副市长的前面多了两个字:常务。这是高佑民在政坛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十多年后,人们才认识到了他和薛村完全不同的在政治上的另一种老练与娴熟。薛村的精明里总含着几分表演的成分,高佑民看似简单却颇有在复杂局面下拨云见日的远见卓识。比如说他让儿子去当个体户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一着妙棋。高侃仿佛是他给云梦市个体私营经济注入的一针强心剂,个体户们因为他们中间有了一位副市长的儿子而倍感骄傲,心理也不再那么不平衡了。甚至觉得高佑民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个体户的父亲,他们在吆喝叫唤时一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庇佑着他们,连嗓门也明显地粗壮起来。云梦市的经济总量在高侃干个体户的当年猛增了十几个百分点,就是个体户干出来的。
一直到今天,云梦市的个体私营企业主们还是把高佑民看做自己人,高佑民其实不想这样。当官在一个以权力中心的社会里已经是最危险的职业,事物此消彼长,今日的个体户远非昔日可比,高佑民得在各种经济类别中寻找到一个新的平衡点,云梦市和他本人都需要有更多的支撑,这也是他想把市工总这样的大型国有企业推向市场的原因,就像当年他把儿子推向市场一样,不是走过场,一定要来真的,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干。哪怕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比现在步履踉跄地一步步地走向坟墓要强。如果还要把它抱在怀里,再不放手,整个云梦市都会被拖垮的。
高佑民的良苦用心,换来的却是一顿擂。
高佑民深知,这还只是刚付出的一点很小的代价,流了点血,破了点皮。高佑民已经感觉到了,一种不知来自哪儿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这种不祥的气息,使他突然之间感到胸口闷塞非常难受。他用手抵住胁下,司机在后视镜中看见他痛苦地扭曲着的脸,关切地问:“高市长,您没事吧?”
“没事,天塌不下来。”高佑民故作轻松,却反而显得更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