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按照黄龙洲的风俗进行。棺材比人大多了,漆黑死沉。十六个丧夫,两人一根杠子,每根杠子上都吊着酒盅粗的缆绳,一条条缆绳已经把棺材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这个时候的丧夫是最受尊敬的人,方友松在边上赔着笑脸,给丧夫们敬烟,讲好话。很多年了,方友松已经很少在村里人跟前这样低三下四的。这让那些丧夫把架子拿得更大,而且一个个都显得很不情愿。龙秋月不是寿终正寝,这是有罪孽的,这样的死人丧夫们都不愿意抬。不愿意抬是假装的,暗地里他们早已收下了几倍的丧夫钱,想当这样一个丧夫,抢都抢不到呢,可假装还是必须要假装,这是乡下的规矩。终于,他们摆着头,黑着脸,就要动手了。
主持葬事的是龙富贵老汉,用破锣嗓子喊一声“起啊”,就把在门口插着一杆灵旗拔起,十六个丧夫也把棺材抬了起来,努力抬高,不让棺材触着了门槛和门框。这很关键。如果叫棺材触着了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很不吉利的,对死者活着的亲人都会有妨碍。偏偏在这要命的关口,方世初忽然像疯了一般,其实在棺材盖上的那一刻他就几乎崩溃了,他守着一个死去的母亲心里是平静的,恍如进入了无限纯净的静谧之境,当母亲被完全覆盖之后,他这才觉得母亲是真的死了,就要永远地埋葬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材,想要掀开棺盖,但一只手却被黄家老大死死地攥住了,另一只手则被他父亲攥住了。谁也没提防,方世初身子突然一挺,一阵强烈的震动从心里传遍全身,哇的一声就对着棺材喷上了一口热血,殷红殷红的一片。
这血腥味让丧夫们吃惊地晃悠了一下,棺材忽地擦过门框,把那老旧的门槛撕掉了一块漆皮。
方友松看见了。他的心突然似被什么东西挑了一下,没来由地猛地一颤,一双眼就死死地盯着门框上的那道白印子。龙富贵诚惶诚恐地挨过来,“死鬼啊!”他这么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用鞋底蹭了蹭。方友松只犯了一会儿傻,就醒过神来了,他挥了一下手说我不信这个,又拿眼在慌成一团的人堆里去寻黄岚,要她赶快给市一医院打个电话,马上派个最好的大夫来。活人要紧,儿子要紧。
黄岚其实比所有的人显得都冷静,反应都敏捷,方友松叫她时她已用手机叫过大夫了。方世初平躺在一块门板上,他双目微闭,胸脯上还一片血红。黄岚念过卫校,懂一点急救知识。她给他做着胸部按摩。很快,方世初就苏醒过来了,他欠了欠身子,看见十六个丧夫抬着那口巨大的棺材,正像一只漫长的蜈蚣似的向坟地那边缓缓蠕动,送葬的队伍由龙富贵打头,肩上斜扛着一杆灵旗,棺材后面挂着一长溜送葬的人,走得越来越远了,渐渐看不见了。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只手动了动,却被黄岚的一只手握住了,他被她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握着,她的手太小了,是无法把他全部掌握的,但手指和手指交织在一起,手心贴着手心,能感觉到她手心正默默地浸润着自己的手心。绵绵长长的,有些什么正朝他的心里渗透,他的手就不像刚才那样僵硬了,开始变得温润。
“世初,舒服点儿吗?”黄岚俯下身,柔声问。
方世初扭过头去,避开了她挨得很近的脸,把一口唾沫咽进了如火燎一般的喉咙里。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涨红的血色又浮现出来了。
她满脸通红,似还有些发窘。但她眼神里深含着的忧伤却是那么真实,她不敢相信,一个儿子可以为母亲的死伤心到这种程度。都说是瓜里面有子,子里面无瓜,这个方世初可是真正的孝子啊。
黄岚走神的片刻,方世初看看黄岚,这还是那个打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黄毛小丫头吗?很突然地,他一下把黄岚抱住了,这个动作很猛,十分的粗暴,黄岚本能地挣扎着,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他疯了,完全不顾及这里是灵堂,还有些没送葬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世初,世初……”黄岚喘息着,叫唤着,她不再挣扎,她身子软了,一副任方世初宰割的无辜而又可怜的表情。方世初在黄岚的头发里拼命嗅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你遂心了,你得逞了,你从此要交上好运了!他在心里喊着,突然一下把黄岚推开了,这个极其粗暴的动作,让黄岚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了。
她没摔倒,但听见了方世初咬牙切齿地一声骂,婊子!
几个旁人吃惊地看见了刚才的这一幕,眼睛鼓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这小子没疯吧?黄岚这个小妖精到底是想跟他爹好还是要跟这小子好呢?这在乡下可是件稀罕事情,有好戏看了。而这正是方世初诡秘的动机,刚才,那一种看上去十分莽撞的举动,让他充满了复仇的甚至是发泄的快感。他比谁都清楚,他的脑子没出问题,他没疯。从城里赶来的大夫给方世初仔细检查过了,没事,他的身体很健康,脑子没什么毛病,只是心里郁积的东西太多,现在呕出来了,反倒比长久地憋在心里好。只要静养几天,就会完全好起来的。
黄岚这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放心了,泪水却又涌了出来。女人似水,不是别的,是一生一世都流不干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