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很是伤感,“娘,我还会常来看你的,娘……”
娘把眼睛闭紧了,眼泪汩汩漫出。娘过了许久许久才又把眼睛睁开,却已变成一种陌生人的目光了。她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说:“趁早赶路吧,你要走的路还长呢,我也该回去了。”
方世初现在想起来,这话里就有了一层别的意思,真是一语成谶啊。
当时却没一点异样的感觉。那天,方世初上了湖坝,回头去看娘,没看见娘。只看见那棵长在豌豆地头的大桑树。还是早晨呢,阳光里闪烁着无数银白色的水珠子,晃得方世初的两眼有些花了。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只要回过头来看什么,他两眼就发花。他没看见娘是怎样走回家的,也没看见娘回家的那条路。方世初在遥远的澳洲偶尔会想起那个色彩鲜艳的春日的早晨,但忆念中的故乡缩小到只剩下那棵孤零零的桑树。每次他从城里回乡下,娘就是站在这棵桑树下等着他的。送他,也只送到这棵桑树底下。一来二去,就觉得娘是一辈子都站在这棵树下的。如果再往前走一阵,上了湖坝就能看得更远一些,就可以看见湖那边的城市了。可娘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一步了。娘好像很害怕湖那边的那座城市。或许是因为乡土养育出来的那份自尊,抑或是乡下人面对一座城市时太自卑太胆怯,娘一直不敢走近城市,她也就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城市故事的外面,直到死。
他为娘感到委屈。娘才五十出头,离死还远着呢。但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澳洲其实并不像娘想象的那样遥远,方世初中途只在广州白云机场转了一次机,就飞到了母亲身边。可他一去三年,却总是以太远了为借口,没来看过母亲一次,陪伴母亲一天。他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却没想到母亲一声不吭就走了,作为她血脉相连的儿子,自己竟没一点预感,母亲也没托个梦给他。
守在母亲的灵前,方世初心里涌起一阵阵无言的酸楚。虽是早春,却仿佛还夹着去冬的风,湖乡夜晚的空气又冷又潮,有难耐春寒的小虫在夜的各个角落里啁啾,母亲头前、脚后亮着的四盏长明灯,被风吹着,也颤颤地一点点地变得黯淡模糊,就像他模模糊糊的回忆。他差不多就这样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就像经历了一生。到天亮时,他才迷糊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地,就把身体深深地向母亲弯去。他伏在母亲的遗体上睡着了。
他不知天是什么时候亮的,醒来时才发现背后加了一件外套。眼皮还肿肿的,只感觉眼前一片发亮。仿佛就是这一夜之后,无论看什么,他的目光都变得不清晰了,看谁都是鬼气十足的样子,捉摸不定的样子。
把他推醒的是父亲。方友松低声对他说:“该出殡了。”
方世初两腿一软,就在母亲灵前跪下了,整个人刹那间又被泪水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