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准确地说是早上八点钟,青藏高原冬日的白昼总是迟迟降临这个风雪世界,也躲在用马粪烧热的炕上享受温馨的幸福。所以,到了这个时辰天地间还残留着几缕夜的痕迹。青藏高原最大的古城西宁西川有个叫大堡子的地方,光秃秃的树林里有一群老鸹被惊飞,发出刺耳的聒叫。这片树林里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第九团的营房,汽车部队的营房自然包括车场。二营四连的车场就在众多的车场之中,车场是以连为单位被隔成一个一个的大方块。这个连队的五十四台车停放在正方形停车场的四个边,近百名驾驶员、副驾驶员列成方队竖在车场中央,站在方队最前列的是雷南起指导员。
在这个方队旁边,还竖着一个三百多人组成的方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测绘大队青海支队的指战员。风很凄厉,发出一阵一阵的啸叫,疯狂的北风羼杂着雪霰,向着满脸肃穆的军人们射去,击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又滚落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了两寸厚的积雪。此时此刻,我也竖在这个方队里。我的军职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九团二营四连一班长,已经习惯了这种阵势的我都感到神经的紧张,更别说那些刚入伍一两年的新兵蛋子。我的前边站着雷南起指导员,我看不到他那张从来都不会出现笑容的红苕脸,只能看见他的大头帽上、皮大衣上的雪。连长缺职,他是我们连惟一的正连级首长。在我的身后,是一号战士王勇刚。我也无法看到他此时此刻什么表情,队列纪律不允许我扭头看他,但我能听见他吸溜鼻涕的声音。在王勇刚的后面,是二号战士李石柱,他身体不太强健,瘦弱,这几天感冒才好,我非常担心他能不能坚持完成这次任务。在我们连方队的旁边,还站着一队藏民男人,和我们这些军人相比,他们更显彪悍,都是把左臂从皮袍子里露出。我曾问过藏民男人为什么不把左臂放进袍子里,不怕冷吗?他们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显示雄性的威武和强悍。三十五六岁的仁丹才旺就站在这个队列的最前面,我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他。他是纯藏族血统,高颧骨、高鼻子、皮肤黝黑,并呈现长年被紫外线照射的赤红,像血从黝黑的皮肤里渗出。他是我们班的向导。团长、政委很简短地作过战斗动员,团参谋长就向我们下达出发的命令。
他是用标准的军人动作跑步向团长、政委请示过后,又用标准的向后转动作跑到我们的方队前边,我清晰地听见他的脚后跟靠拢时的脆响。参谋长的出发命令刚刚出口,早已待命在车场出口的团文艺宣传队用大喇叭小喇叭吹奏起《解放军进行曲》,二十几个女兵一扭一扭地跳起来。我们以班为单位跑步回到本班的车辆跟前,司机跳上驾驶室,副司机摇动车柄。立刻,车场上爆发出一阵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军乐声、轰鸣声彻底打破了高原古城郊区清晨的静谧,使隆冬的早晨有了鲜活和生气,老鸹就是这样被惊飞的。与此同时,测绘兵们也跑步攀上汽车大厢。不到两分钟,车辆一辆挨着一辆地驶出车场。由于人类从未进入过可可西里无人区,自然就无法知晓无人区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可可西里无人区为什么没有人类生存?就是那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条件,或者说那里拒绝生命。
所以,我们这次到可可西里无人区执行任务,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牺牲,对于我们这些青藏高原的汽车兵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名词。翻车、死人哪个连队一年不发生几起。用我们的行话说,你把这辆车从车场开出去,再把这辆车开回车场的就不一定是你了。但是,过去执行任务,我们都跑在青藏公路上,路况十分熟悉,哪里有急弯、哪里有冰坎、哪里有河沟、哪里有陡坡,我们十分清楚。这次是离开了青藏公路到人类从没有进入过的无人区,心里还是有许多猜测和忧虑。我们连队在出发前进行了一个星期的动员和车况技术准备。团政委给我们作动员报告说,可可西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你们是人类首批进入可可西里的人,就是全人类的英雄。英雄,对于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战士来说,是十分有诱惑力的荣誉。测绘大队的首长给我们介绍任务时说,测绘术语把可可西里地区不叫无人区,叫无图区,意思是地图上都没有可可西里详尽的地理地貌,只有飞机航拍的大概地形。可可西里地区是我国最后一块无图区,也是人类极难生存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