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与现实

我在英国的时候,常去乡下。英国乡下总有教堂音乐会。在音乐会上演奏的音乐家们多是非常出色的古典音乐家,尤其是那些早期音乐家们,对音乐美学有独到的见解,都受过高等教育,一心追求唯美的音乐环境。这些音乐家很多选择住在小城或乡下,除了去应付专业的大音乐会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在附近的教堂里演奏。当时我特别羡慕这些音乐家的选择,遇到一位正在欧洲苦于找工作的中国歌唱家,就劝他演唱早期音乐,因为他的演唱风格很接近于早期音乐风格,他的嗓子天生高雅,气息均匀。没想到他对这个建议深感受贬,告诉我说他的目标是去纽约大都会。多年以后,他始终没有去成大都会,也就是因为他的嗓音太高雅,不符合大都会的气场。他不仅不明白自己的长处,还为此非常想不开,得了忧郁症。一个天才的歌唱家就这么因为一种完全不值得的梦想活在噩梦里。我活了这么大终于明白,给人灌输那种表面性崇高理想的人等于是谋杀人命的凶手。

前一阵和一位医生聊天,他说他的儿子本来是学钢琴的,但因为对练习曲弹不出音乐感来,故此医生劝儿子放弃钢琴。我说,你可以叫他弹弹爵士乐,或者学吉他,培养他对音乐的兴趣。他大惊失色,说,怎么可以!玩儿摇滚乐不是流氓行为吗?电视上整天这么教育。我说,在欧美的音乐学院里,学生们都玩儿摇滚乐和爵士乐。他马上说,怎么早没遇到你!我要是早知道玩儿摇滚不是流氓行为,就叫儿子学吉他了。现在儿子只能由于弹不好练习曲而甘认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现在国内到处都时兴美女操作:只要有脸蛋儿,当什么都行,除了当电影明星外还能当作家,艺术家,主持人,公关小姐等等等,脸蛋儿第一,受教育不能多,个性最好没有。尤其是白痴似的脸蛋儿最能勾起中老年男观众及男幼儿的无数联想——青年男子反倒不会痴迷这种小脸蛋儿,因为他们自己的脸蛋儿也不差。但有时为了满足这种衰男人的梦想,就得把一个年轻女人的现实世界也扭曲成漫画儿。我最近碰到一位电视台的年轻女主持人,小脸蛋儿不错,但是脸上的表情活像机器人。她在和人对话的时候,基本上不听对方说话,只是微笑着问最没有意思的问题,对方回答什么都没关系,反正她是在背导演给她写的台词,无论是卖春药的还是卖文字的人都得回答她同样的问题。被采访的人急了,她也不急,因为她不知道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她只知道冲着摄像机微笑,假装她会说话,假装明白。主持人这行业是媒体的产物,至少让观众感觉你和机器人还是有区别的吧。观众着急,指责这种主持人没有想像力,但是且慢,没准儿她压根儿就是活在梦里,以为所有的人和物不过都是她的镜子而已。

人类对别人和对自己的想像力是无限的。比如印度舞全是由非常抽象的动作组成的,国王或王子的风度,公主或女神的表情,都固定在那些动作里。手一钩,表示是女神或癞蛤蟆,由观众去琢磨,不懂活该。舞蹈者必须有绝对的自信来吸引观众,没有一个动作和现实有关系,全是舞蹈者的梦想和观众梦想的统一。这就是宗教艺术,不讲现实,充分调动人的想象。不要低估人的想像力,你给他讲故事,他听故事;不给他讲故事,只看画面,他自己也能编故事。谁都会给自己编故事。

比如,一个人坐在一个大木桌子前,面对一大堆的食品,忍不住大吃大嚼。但是给那桌子铺上一块非常好看的丝绒桌布,把食品放在精致罕见的盘子里,仔细摆好,那个人咀嚼的频率就慢了。因为那桌布和餐具在调动他的想像力,也许他在想食品的颜色,也许他在考虑食品的味道,也许他在想餐具和食品的搭配,也许他在想环境,也许在想自己……谁知道呢,但都是因为桌布和餐具在转移他对食物的单一兴趣。要想减肥的人可以试试这个方法,咀嚼的速度一慢下来,人的饭量就减了。这就是为什么去吃宴会,吃完了还饿。

人生活中有很多最基本的现实,这些现实被人加入了诸多的想像力,由于这些想像力,基本现实变成了乐趣,但当吃饭全部被想像力的仪式占领后,吃进去的东西就越来越少。

人有两种写日记的方法,写感觉或记账——包括记人账。感觉助长梦想,账单使人紧张。全凭着感觉走,容易得忧郁症;整天盯着账单发呆,容易得心脏病。活着的学问大了,上帝说,有人打你的左脸时要把右脸也伸过去,那意思是:怎么活着都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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