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过蓝天(9)

“真没用!”麻雀低声骂了一句,弯腰上前,猛地夺过枪,毫不犹豫地举起来瞄准了。这一枪可要打中呵。射手暗暗假定:如果打中了,那一定是爸爸快平反了。如果还要第二枪,那一定就是只平反不复职也不补工资。如果还要第三枪,那一定是连平反都没戏……他觉得全家的命运此刻都掌握在他手中。

嘣——糟糕,爸爸不会被平反。慢点,它还没走,再来一下。嘣——它闪了一下,扑腾着飞离,但有点摇摇晃晃,没出三步就栽了下去。打中啦!两人一跃而起,跑过一个草坡,看到了包谷地里的尸体。

这原来是一只鸽子。它软软地躺在草丛中,半闭着眼皮,胸脯流着血。不过它太瘦了,简直像一包壳,也太脏了,全身都是泥灰。实在是让人败兴。它是谁家的鸽子?大概飞了很远很远的路吧?大概是失群和迷路了吧?射手想起了什么,上前捡起鸽子,摸摸鸟嘴边黑色的血污,身上的泥垢,大腿上化脓的伤口,还有胸前稀疏欲脱的羽毛。突然,他眨眨眼,惊得脸色突变:

这是怎么回事?它腿上有一条破烂褪色的红绸带,还系着一个眼熟的鸽哨……他慌慌地梳理羽毛,发现一旦泥灰剥落,羽毛就展现出洁白。

晶晶!

他大叫了一声。

确实是晶晶,确实是。但它目光已经呆滞,凝望着射手,嘴喙轻轻颤动,像要说出什么,不过已经说不出来了。即算说出来,人类也永远无法听懂。

你要说什么?你说吧,说吧。真是你从远方回来了吗?你是怎样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你变成这个样,我认不出了,辨不出你的呼叫了。你刚才扑着双翅飞过来,声声喊着什么?你是想像人一样笑,像人一样哭,像人一样诉说,像人一样大喊“不要杀我”,是吗?呵,我还是抠动了扳机。

他捧着逐渐冷却的鸽子,带血的手指在哆嗦。

入夜了,小屋里飘出吉他声和鸽汤的香味。晶晶的故事使大家感叹惊讶,议论了很久,但鸽汤还是要喝的。只有那个射手还在沉默,脸被炉火映得一闪一闪。他的思绪总离不开晶晶。不可想象,蓝天这么大,路途这么远,遥遥千里云和月,它从未经历过这么远的放飞训练,居然成功地飞回来了。当他酒酣昏睡时,它却在风雨中搏击前进,喷吐着满嘴的血腥气味向他一步步接近……他捂住了眼睛。

“同胞们,战友们,为诸位不会死于地震,干杯!”瓦西里举起了酒碗,使屋里又哄闹起来。没有酒,以汤代。没有汤,以水代。酒碗不够的时候,有人把茶缸、瓦钵、锅盖都凑上来了。有人发出傻笑,有人突然想起父母或者城市,眼里不觉流出了泪水。吵闹声和腾腾热气,冲得油灯的火苗直晃……

麻雀没有伸手。像突然悟到了一种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一件上衣往肩头一搭,走向门口。临别时他回头扫了大家一眼,神情严肃,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再也不到这里来了。”

“麻雀,麻雀,你怎么啦?”

“你们……王八蛋。”

“麻雀,你不要太娘娘心肠吧?不就是一只鸟么?”

“我也是十足的王八蛋。”

他播下一片惊疑,然后默默地走了,沿着山路走向自己的家。那里有他的柴刀、锄头、扁担,还有口琴和鸽巢,以及散发出桐油香味的斗笠。

晚风吹来,山峡里一片蛙鸣。一条没牵进栏的牛在村头树下甩着尾巴,喷着粗气。小路上有游动的黄点,那是什么人举着松明子来寻找孩子吧?

天地间有这么多的生物,生来,又死去,死后化作泥和水,变成煤和石头,草木和鲜花。有一个人在这个夜晚相信:晶晶死后一定变成了那种淡蓝色的小花,有金色的花心。它在黎明时开放,像蓝宝石一样闪烁光芒。它在说:“我回来了。”

这个人望着蓝天。

1981年4月

◇ 此篇最初发表于1981年《中国青年》杂志,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等,获1981年中国“五四”青年文学奖和同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已译成法文、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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