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

道光皇帝将鸦片战争失败的罪责,一股脑儿算到林则徐头上,抱怨其不该惹恼英国人,招致飞来横祸。在满清贵族琦善等人的怂恿下,将林则徐革职查办,发配新疆伊犁,充军边地。其实这一败,非林则徐之失,亦非道光皇帝一己之失,而是从朱元璋禁海到康熙迁界、乾隆拒绝通商数百年积累之失的一次总崩溃。有如千里长堤上的蝼蚁之穴,年深月久积累下来,一朝溃堤决口,归咎到任何个人头上都无济于事。

林则徐出生在福州一个知书达理人家,学识渊博,阅历丰富,为官一向宵旰勤劳,为黎民百姓做过不少好事,在农业、漕务、水利、救灾、吏治各方面都做出了很好成绩。他成了朝廷一品大员,历任湖广、陕甘和云贵总督,两次受命为钦差大臣,更加注意时事,留心海外,在当时的官僚集团里,要算头脑比较清醒的一个,被称为中国近代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曾组织翻译班子,将外国人讲述中国的言论翻译成《 华事夷言 》,作为当时中国官员传阅的"参考消息";还将英商主办的《 广州周报 》翻译过来,以期了解西方的地理、历史、政治、军事及经济情况。继而组织翻译英国人慕瑞的《 世界地理大全 》,编撰《 四洲志 》,让国人了解世界之大,国家之多,需放开眼睛去看。在军事防御方面,他也专门从外国买来一些新式大炮配置于海口炮台,积极进行备战。

但林则徐毕竟也是凡人一个,长期处身中国闭塞的大环境中,足不涉海,缺乏对外边世界的直接了解,对其对手英国也是"震于英吉利之名,而实不知其来历"。1840年8月,英国人的坚船利炮已经陈兵广州湾,露出了贼亮的牙齿,林则徐对英军实力的判断,很多还停留在一些肤浅的传闻,甚至是荒谬的道听途说。他的奏折中,有一段蔑视英军的话:"彼之所至,只在炮利船坚,一至岸上,该夷则无他技能,且其浑身裹缠,腰腿僵硬,一仆不能复起,不独一兵可刃数敌,即乡勇平民足以致其死命。况夷人异言异服,眼鼻毛发皆与华人迥殊,吾民齐心协力,歼除非种,断不至于误杀。"

与林则徐齐名的另一位主战派--裕谦,当时在两江总督任上,奉皇帝旨意督办浙江军务。他继林则徐之后,也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也举出许多不实传言断定英国不是大清国的对手,信心满满说,可以坐看"红毛英吉利"的失败。结果,仅以大言御敌,没有实际的准备,待英军到来,浙江防御一触即溃,裕谦本人不得已投水自尽。浙江巡抚刘韵珂等而下之,眼看定海、镇海、厦门等地相继被英军攻下,不怪自己无能,反怪奸细向"红毛英吉利"通风报信,使其陷入被动。他在奏折中抱怨道:"并有内地奸徒,串嘱打仗,故该夷之虚实,我则无由而知,而此间之动静,无时不窥探通报。"浙兵将领奕经干脆以"敌明我暗"推卸失败的责任,在折子中抱屈:"所有宁波一带,山势陆路,汉奸处处为之导利,反较我兵熟悉。......官兵虚实,逆夷无不尽知。因此两次接仗,转致失利。"

同样是孤陋寡闻,驻守大沽口的直隶总督琦善,则是另一种情形。他在道听途说之后,被英军的气势汹汹吓破了胆,以为除屈膝投降不可能再有别的出路。诚然,当时的英国已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口从事工业生产,首都伦敦人口达到了200余万,许多大工业城市也都储蓄了巨大的生产力。该国发动鸦片战争之时,已拥有大小船舰500余艘,开赴到中国的战舰不到五分之一。两国的国力,已经不在一个档次。但是,英国那时不管多强大,仅以几十艘坚船、数百门利炮,进攻一个遥远的大国,其相持的耐力非常有限。按那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从英国本土航行到中国至少需120天,从其殖民地印度过来也要30多天,军需补给是其致命弱点。正因为如此,英国舰队可以在海上逞威,却不敢占领中国漫长海岸线的任何一个要塞。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他们的战法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靠炫耀武力搞威慑。英军曾一度占领大沽口,也不敢贸然登岸突袭北京,很快退至广东海面。占领了厦门、宁波、乍浦等地,也因为担心没有后援,不得不很快放弃。随后进入长江,仍然不敢登岸,只用枪炮封锁运河威逼南京,还是在搞讹诈。琦善辈经不住英国人龇牙咧嘴一唬二吓,自我精神崩溃不要紧,还竭力夸张英国坚船利炮如何了得,力劝道光皇帝求和罢战,并提出严惩林则徐讨好英国人。

而道光皇帝本人,长期被封闭在紫禁城内,又比他人多了一重禁锢,更是孤陋寡闻。他秉承其祖先的思维惯性,一向傲视海外"夷狄之邦",以为谁都是只配前来进贡的主儿。英国坚船利炮有备而来,他还告诉朝臣,"乃小小蛮夷冒犯天朝上邦",坚信"红夷"个个"腰腿僵硬,仆地不起",不堪我们的大刀、长矛一击。因此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像样的战前准备,沿海一线也缺乏对敌情的起码了解,便轻易批准与人开战。待广州、大沽口、定海、镇海、宁波、乍浦、南京接连告急,马上又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完全失去自信,变得六神无主。他的两只耳朵架不住琦善等人的危言耸听,在洋枪洋炮面前变成了惟命是从的三孙子,人家要啥答应啥,连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没了。

庄子《 秋水 》篇中有句话:"井蛙不可与语于海者,拘于虚也。"道光继承了列祖列宗的井蛙文化,长期安于井底空间的局限,养成的也只是在井水中扑通几下的本领,还坚持用井蛙眼光傲视一切,以为天下之大之强尽在己。现在英国人挟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滔滔之水而来,将其安身立命之井变成一片惊涛骇浪的汪洋,不昏头才怪哩。

有这样一个小插曲,很是耐人寻味。那是湘军名将胡林翼在湖北巡抚任上,一次去安庆拜会曾国藩。他在长江边上看到湘军水师浩浩荡荡逆流而进,很是威武壮观,心里有些得意。忽然一艘英国铁壳船从下游开来,迅速超越湘军舰船,在江中激起的波涛掀翻了湘军船只,却无比骄横地扬长而去。湘军将领不敢惹这些洋大爷,只命其他船上士卒跳入江中救人,湘军士兵无可奈何,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跳下水捞在水中挣扎的同伴。胡林翼见状,大叫一声,从马背上栽下来,顿时昏了过去。亲兵将其扶起,七手八脚掐人中进行急救。胡林翼醒来,重新骑到马背上,仰天长叹一声:"天要变了!"

中国的天,到底会怎样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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