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土蜜蜂的传说深深吸引着每一个孩子。土蜜蜂没有马蜂多,其中适合孩子们攻击的更少。那些将巢穴筑在石缝里的土蜜蜂,孩子们看见了也会熟视无睹,唯有那种在土里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们的青睐。传说中,土蜜蜂的巢穴里有大块的蜂蜡,甜得不得了,又说附近的某某人曾经挖开一处土蜜蜂的巢穴,取出蜂蜡,最大的一块有十几斤重。这样的传说,没有哪个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发现合适的土蜜蜂巢,常常会同时吸引几群孩子上前发动攻击。所用的方法大同小异,都是在锄头柄上系一根绳系,由力气大的孩子上前去,挥起锄头对准蜂巢进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后扭头跑回预先选好的藏身之处。其余的孩子则抓住绳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面的土层顿时飞扬起来。有一窝土蜜蜂正好在生产队记工员家后面的红芋地边。附近的孩子几乎都来攻击过它们。受到攻击的土蜜蜂,很快就会从被锄头挖得稀烂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疯狂地蹿出来。有一次,正在家门口打毛线的记工员女儿,被愤怒的土蜜蜂当成了报复对象。女儿挨蜇肿成了四大天王模样,记工员一怒之下,拿起生产队的喷雾器,拧掉上面的喷嘴,将长长的喷管直接插入土蜜蜂进出的土门,灌进许多可湿性六六六粉。本以为那些土蜜蜂必死无疑,哪想到时隔一夜,土蜜蜂们又顽强地从土里钻出来,翱翔在仿佛比我们更熟悉的乡土之上。
记工员女儿的怪癖正是趁着这个时候往我们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我们一边窥探记工员的动静,一边做重新攻击土蜜蜂的准备。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记工员女儿突然被人说成是有佛缘,大人们只说一句话:若是闹得土蜜蜂再次蜇伤记工员的女儿,当心菩萨会在夜里敲你。在乡土,人人都晓得菩萨会敲人。孩子们在一起讨论菩萨如何敲人,方案全部来自大人。其实大人们也不清楚所谓的敲。有人说,就像大人打孩子时最方便的动作那样,将手指弯曲起来,用那坚硬的关节狠狠叩那还没长圆的脑袋。有人说,不过是用手在头上摸一摸。有人说得厉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脑筋里放入一件如紧箍咒般的东西。最为恐怖的一种解释是,菩萨趁人睡着了做梦时,凭空一挥手,将一颗人头变换成狗头或者猪头。关于此种神秘莫测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连是否应该使用敲打的敲,来约定乡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萨的敲,我也不敢说是十分正确。那些普遍流传在田野上的诸多乡言俚语,从来就是字典与词典的天敌,能用此“敲”来形容彼“敲”,已经是一般读书人的侥幸了。
受到可湿性六六六粉重创的土蜜蜂,复原得比先前还诱人。只是无人再敢去惹它们,不为别的,是真的害怕记工员的女儿与神灵有某种联系,万一被她在菩萨那里进了一言,换来被敲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
所谓神迹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迹其实看上去总是如此信手拈来。一辈子以乡土为生,用乡村做伴的爷爷,在八十八岁那年,终于走到生命尽头。目睹爷爷收拾完人生最后一丝风采,让我日后时有感悟,自认高贵的人,只有当面对生命烟消云散时,才明白一切生命,哪怕曾经被他人尊之为伟大不朽,在本质上与那只小野兔并无不同。乡土中最刻骨也最文雅的咒语,是说,不再吃人粮了!属于爷爷的最后十几个日出日落,天设地造了一篇篇可以阅读、可以梦想、可以抚摸、可以拥入怀抱的神迹。是谁在使爷爷一点点地断绝人粮,从米汤到糖水,再到最后一个星期的清水?恍如夜风中一粒烛光的爷爷,平静地洗净了整个肉身,仙风道骨地躺在那里。终于等到了那一刻,早晚都要来家里为爷爷巡医的大夫,冲着我们轻轻点了一下头。大夫没说一个字,那意思却无人不明白。父亲开始带领家人给爷爷穿上最后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爷爷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躺到黄昏,突然地开始抬起自己左手上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亲贴在爷爷的耳边问了许多问题,爷爷都没有反应。最后,是母亲在一旁小声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亲用这话去问时,爷爷的眼皮终于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后一道关隘,一经戴上,就会一去不回。父亲犹豫地将那顶早就预备着的帽子戴在爷爷的头上,两只手刚挪开,爷爷的眼角便淌出一滴很大很大的泪珠。一辈子害着火眼的爷爷,平常时候的老泪从来都是浑浊的,只有最后的这一颗,非常清澈,与那时候随处可见的碧水清泉毫无二致。一直以来,无论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关爷爷的最后记忆,那颗泪水总被收藏在心里,每到需要时,就会自动亮出来,成为困难与困惑时的洞明。爷爷真实地死亡了,那颗泪珠却真实地继续活着。它不是太阳,照耀不了万物的生长。也绝非月亮,穿不透千千万万的暗夜。在我看来,它只是母亲和妻子一类女子手中的针鼻,透过它,能看到细细的线,能引导细细的线,去缝补人生衣衫上种种残缺。或者连细细的线都不需要,就用那针鼻大小的视野,寻找扎在肌肤经脉之上恶毒与非恶毒的杂刺。泪珠的针鼻,还能安妥心灵,特别是当她伤痕累累时。最后的爷爷单薄到不能再单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够随风飘荡,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让人认识到最珍贵的生命,其实薄得宛如山与山之间的一道浅水清溪。虽然薄到了极限,其中奥秘却是永远地无人能够认识彻底。爷爷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来糊涂多年,却在最后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只食指,做出此生此命的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