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结菩萨敲(6)

 

过了一夜,孩子们全都醒过来了,小野兔不仅不醒,那副软软的身子变硬了,侧躺在花布头铺成的小床上,很薄很薄的野兔僵尸,唯有那仍然闪亮的眼睛,仿佛是在照耀有阳光的窗口。在乡村,泛神主义者通常被视为胆小。在我提起野兔一只耳朵的刹那间,手指接触到的小耳朵是柔柔的,一点力量也没有,感觉上却有一股坚硬的东西直插心底,并从那里出发,快速抵达全身各个敏感之处。在我们长大成人后,一次难得的团聚日子,不晓得如何说到这件事,我忍不住问大家是否记得小野兔当时的模样。出乎意料,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样,刻骨铭心地记着当时的情景。那些不记得的,马上被我们认定为,当时一定是背对着窗口。当年居所中睡房的窗户正朝着远处山坳,刚出山的太阳总是将它塞得满满的。被拎起来的野兔僵尸实在是太薄了,很浓很浓的阳光轻松地穿透过来,将小野兔体内的肠肚心肺和骨骼,隐隐约约地投映在我们眼前。

按道理,那时候乡村里宰杀牲畜的情境我们早已见惯了,杀鸡杀猪杀羊杀牛,非但不怕,还站在附近挪不动脚,非要将整个过程看完了,最终嗅到开膛时浓酽的血肉芬芳才肯离开。小小的野兔僵尸让我怕了,一连多天,如果无人做伴,自己绝对不敢独自待在睡房里。再上山捡柴时,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野兔,身上就会无法遏制地冒出一堆鸡皮疙瘩。

多年之后,儿子长到我当孩子时那么大,有一次,带他去爬大别山主峰天堂寨,因为汽车出了故障,只上到山腰,天就黑了。在汽车的前大灯照射下,一只果子狸趴在山间公路上不敢动弹。儿子连忙下车将果子狸抓住,又从汽车的后备箱中拿出一只纸箱,将其关起来。在山上的几天,一群孩子天天趴在纸箱旁,逗那只难得一见的小兽。临下山时,爱不释手的孩子们却一致决定,将果子狸放归自然。我无意在同为孩子的两代人之间,以文明的名义作比较。

童年的乡土,只要有所决定必然都是天赐。

因为小野兔之死,那一阵,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产队记工员的女儿。她比我们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几年她就高小肄业不再读书了。大家都说她很快会接替父亲,因为她的文化程度已经超过父亲。记工员的女儿大概患有鼻窦炎,长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没有乡间所说的鼻脓,就会现出两股鲜红渍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这位记工员的女儿,从会吃东西开始,只要一沾所谓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斋饭、念黄经的和尚尼姑们还能吃鸡蛋,记工员的女儿连鸡蛋都不吃。大人们所说的佛缘当然难以被孩子们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们更为通俗地说,她是受天上菩萨差派下凡的。平时孩子们就有些躲避她,这时候便更明显了。关于记工员女儿最后的印象是在小镇的供销社门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对方打毛线。也只有打毛线时,我们才不怕她。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岁。婆家只有十几里远,我们却觉得足够安全,不用怕她了。

乡土的童年,那些大树上,一年四季都会吊着一只只硕大的“葫芦包”。如果要用文字来规范,应该叫马蜂窝。男孩子几乎人手一只的弹弓,最大的用途,同时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种各样的地形后面,对着高挂在树梢上的“葫芦包”射去。只要被射中,就会有大群的马蜂沿着弹丸的无形轨迹俯冲而来。此时此刻,孩子们便会齐声喊着:日本鬼子来了!一边将各自的身子一动不动地藏起来。这样的日子每年都有许多,最盼望的就是将那“葫芦包”一举击落。真的击落了,又马上变成我们的最怕。无数失去巢穴的马蜂,会在头顶上盘旋许久。最长的一次,我们曾趴在一条地沟里整个下午都不敢抬头,眼看天都要黑了,因为怕回家晚了挨骂,大家便学电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着往远处爬。在乡土的童年中,这样的马蜂并不可怕,马蜂个头很大,看得见不说,真的飞近时还能听到嗡嗡声。最令我们不寒而栗的是那种在地下深处做窝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飞到头上了,仍看不见。在乡土,能让孩子们害怕到不敢下手的,从来就不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反而是那些没根没底无影无形虚妄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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