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文革”时起,长沙人把后生崽皆呼做满哥。但此满哥不是彼满哥。此满哥本姓付,早不是后生,如今两鬓见霜,只因名小满,人便呼满哥。满哥在都市报当副刊编辑,凡经他手里的稿件,必拿朱笔改得满纸飞红,面目全非。“莫看不起我们小报噻,跟我们写点稿子噻。”满哥碰到我就约稿,一副敬业敬岗的模样。我说我哪里敢跟你投稿,一篇文章要被你改得血湖血海,惨不忍睹。“莫喽,莫这样讲喽。我晓得你写文章认真,对自己负责,我不得改你一个字喽哪怕是错别字。”我还是不敢给他投稿,怕他技痒,一时忍不住,手起刀落,将一篇文章的气脉斩断。改得糟了,人家还以为你本来就是如此这般地糟。
满哥在歌剧团长大,家里人都是文艺界的,来往也都是些文艺人,耳濡目染,满哥从小便热爱文艺,“文革”前话剧团演《南方来信》,他还在剧中串过一个越南孩子。同我们一见面,他就喜欢卖老,谈话剧,谈歌剧,谈得我们做不得声。这样他就很高兴,有大满足。尤其谈到老歌,自称没有对手。有回谈得得意,就来海我,“我晓得你会唱好多流行歌,这我比不过你,若是比‘文革’前的老歌,那你就不是我的下饭菜!”我喝一口茶,清楚吐出三个字:那未必。他一下来了劲,分明要众人看我笑话的模样,气焰嚣张道:“比噻!那就比噻!”我又喝一口茶,徐徐道:是这样,你唱上句,我接着唱下一句,如何?他喝一声好,一众人亦喝一声好。于是就比起歌来。他先唱国内的,结果我都跟上了。他哎呀一句,接着又唱前苏联的老电影插曲,没承想他一连唱了四五首,我亦都勉力跟了上来。“哎呀,你这个鬼还不简单呵。你比我年轻七八岁,‘文革’时你还只是细伢崽,如何连这样的老歌都晓得唱喽?”我说你莫欺负人,老歌也不只是你一个人唱得出。“来来来,再比。”他腾地一下来了斗志。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对音乐记性好,么子歌一经耳朵,听个两遍三遍就晓得哼,基本还不跑调跑感情,音准节奏皆跟得上。他要来,那就来。于是比来比去,他一句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插曲叫我顿住了,嘴张着,呵呵呵了半天。你看他得意,笑得仰起来。“你还跟我比老歌,”他讥刺道,“现在领教了吧?”我收住尴尬,说,一首歌卡住了算么子。我也有你不晓得唱的咧。遂翻过来,我唱上句,他接下句。我唱新疆老民歌《从黑夜等你到天明》,一开口“塔里木河水翻金波”,他那里没了声响。“如何,接呵。”他摆手,“好好好,扯平,扯平。”他又一首老歌我没接上。二比一。我又唱黑白老电影《白毛女》里头喜儿唱的“一幅蓝布两下里裁,一家人家两分开”,他又扯平。最后那天我们是搞了个五比五平。“对手,”他哈地一笑,“这回碰了对手。”我说看你还骄傲。林子大着咧。我要唱美国歌,看你来比!
满哥不懂美国,却是俄罗斯迷。我们笑话他,说满哥说的外国,就是俄罗斯;满哥说的老歌,就是俄罗斯民歌。又有朋友说了句有味道的话:满哥凭俄罗斯老歌不晓得团结了几多中年妇女。大家笑着,满哥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跟起也笑。“俄罗斯怎么地?我就是喜欢俄罗斯!”
终于有一年,就是前年,市里组织一个赴俄罗斯的文化访问团,有我,也有满哥。都是头一回去,做足了准备。到了莫斯科,到了彼得堡。我们带的都是数码相机,唯满哥的相机是胶片傻瓜机。那一回满哥还带了满嫂子去。他报社效益好,有钱,满嫂是自掏腰包。我们一下车就拍照,满嫂就走过来,“跟我拍张噻。”遂造型,表情,摆POSE。我们说咦,满哥不是带了相机么?满哥一旁就说,只带了两卷胶卷咧。我们说你最喜欢俄罗斯,为何只带两卷胶卷呢?满哥气恼地一指满嫂:“她噻,我跟她讲了要多买点胶卷,女人呵就是抠!”其中有位电视台姓段的朋友,2005年跟满哥去过一趟美洲的,就说:满哥呵,上回到美国同加拿大,你也只带两个胶卷。直喊带少了带少了,后悔得不得了,如何不吸取教训呢?满哥说,吸取了教训咧,这回我跟她讲了,一定要多带胶卷,你到店子里去,买他三卷回来!
这么说的时候满哥显得好有气派。
三卷哈哈哈三卷!三卷!把我们笑成了傻子。满哥一脸不解,何以我们要这么笑。
回来之后,满哥去冲那两卷胶卷,结果全都跑了光,浪费了满嫂子几十种表情同POSE。
满哥懊恼万分,道:下回再到俄罗斯去,老子定要买个你们那样的数码机子——是叫数码机子吧?
下回,满哥呵,下回是什么时候?